蒋 梦:凉 水 | |||
2025/8/11 12:22:53 散文 | |||
天热的发白,日头像烧红的铁块悬在当空,烤的地面发烫。蝉在树上嘶鸣,一声长,一声短,声音也被晒得干裂。我路过矿上大门时,正撞见早班工人出来。
他们走出矿井口,像是地底往上冒的一股浊流。脸上、脖颈上、手臂上,都蒙着一层煤灰,汗珠流过,在那肌肤上划过几道浅沟。汗湿的工服紧贴在背,上深一块浅一块,不知是汗水浸透还是煤尘染就。他们默不作声的走着,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却转眼又被毒日头吸干去了。 人群里,一个身影慢了下来,是掘进队的张师傅。他摘下安全帽,露出黝黑脸蛋,又掏出一方看不出原色的毛巾,用力抹了一把脸,毛巾上立刻洇开一片湿黑。他拧开搪瓷缸,仰起脖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灌下几口浑浊的凉水,漏下的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工装前渗出几个深色圆点。 “老张,还不回家去?”后头有人闷声问。 张师傅摇摇头,沙哑嗓音响起:“井下,水泵……还没修明白。”他晃了晃手中的饭盒,“已经准备周全了。” 新的一拨工人,已穿戴好矿灯工服,低头把自救器斜挎在肩上,动作熟稔,仿佛自救器本来就长在自己身上。他们彼此间没什么言语,只互相递个眼神,或是拍拍肩膀,便心照不宣地走向那黑黢黢的井口。 张师傅重新带好帽子,扣紧,一同转身,重新回到地下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影中,井口只剩下零星几盏矿灯,一闪,又一闪,也终于熄灭了。 我沿着矿场边缘一条被晒的焉过去的小路回家,树叶子耷拉着,纹丝不动。经过矿工澡堂时,高大的烟囱兀自冒着稀薄的白气,混在空气里,几乎要看不见。 澡堂门口的台阶旁边,歪歪扭扭摆着几个搪瓷盆,盆底积起脏水。几个工人赤着上身,只穿着短裤趿拉着拖鞋,蹲在墙根的阴影里。他们捧着饭盒,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着。有人嘴里嚼着饭,含糊地抱怨着闷热天气;旁边的人嘬一口烟卷,眯着眼,从鼻孔里缓缓喷出两道青烟。汗水照样从他们发根里钻出来,顺着脖颈、脊背,肆无忌惮地往下淌,爬过被煤尘沁得发亮的皮肤,最后滴在地面上,不见踪影。 正吃着,工会的李姐和几个女工推着小车过来了。车上几个大桶,盖着厚厚的棉被。老李姐嗓门亮,招呼着:“大伙儿歇歇,喝点凉的!”女工们手脚麻利地掀开桶盖,一股清凉气儿立刻散了出来。是冰粉清凉补,透明的冰粉盛在瓷碗里,上面浮着切碎的山楂片、葡萄干,浇着晶莹剔透的红糖水。 她们一碗碗递到蹲着的工人手里。工人们停了筷子,抬起头,脸上沾着饭粒,汗还在流。有人接过碗,手先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小心捧起那冰凉细腻的瓷碗。 “快吃,解解暑。”一个女工说着,顺手给旁边一个年轻矿工擦了擦汗。年轻矿工往后缩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接过碗,低头吸溜了一大口。冰凉滑溜的冰粉混着红糖水滑下喉咙,那股子燥热似乎被压下去一点。他咂咂嘴,没说话,只对着女工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张师傅也分到了一碗,他接过来,放在地上凉了凉手,才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啜着。 日头依旧毒辣,蝉鸣声似乎更紧了,织成一张网,罩在这片劳作的土地上。我抬眼望去,矿场情景依旧,只是无端增添几许凉意。 在看不见的地下,张师傅他们大约正弓着腰,在狭窄、闷热、潮湿的巷道里挪动。矿灯的光晕只能照亮眼前一小团黑暗,四周是岩石的呼吸声。汗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们只能用力眨眨眼,用沾满煤尘的手背胡乱抹一下。手里的工具敲击着岩石,发出单调的回响。工作服被汗水浸透,又被地下的潮气闷着,紧紧贴在皮肤上,重得像身上又长了一层皮。空气里浮游的煤尘无孔不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颗粒摩擦的粗粝感,直入肺腑。 不知过了多久,张师傅才拖着步子走出井口。他走到食堂角落,弯腰拾起那个坑坑洼洼的铝饭盒,和其他人一样,缓缓坐下。他打开饭盒盖子,里面是早已凉透的饭菜。他拿起筷子,埋头扒拉起来,动作有些舒缓。 他吃得无比专注,此刻手中的冷饭被当做成地底唯一的慰藉。他咀嚼着,吞咽着,连同那淌下的咸涩一起。旁边的工友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张师傅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大口凉水。水流过喉咙,发出咕咚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他长长地、满足地吁出一口气。 他们只是蹲在那里,安静地吃着,用身体里最后一点气力,吞咽下给生活交付的饭食和汗水。他们扛起那深不可测的黑暗,只为换得地面上,一盏灯寻常地亮起,一壶水寻常地清凉;为了那夏日里,偶然递到手中,一碗带着凉意的红糖冰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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