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郝世涛：二爷的故事 | |||
| 2025/6/18 11:10:11小说、故事、杂文 | |||
| 那年夏天热得像火炭，我八岁，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扒拉土，脖子上戴了好几年的琉璃小金鱼不见了。那是妈妈去北京打工在王府井买的，红绳拴着透亮的坠子，她说戴上就能看见北京的样子。 “虎娃，寻甚呢？”沙哑的声音从窑洞口传来。二爷拄着枣木拐杖站在阴凉里，蓝布衫子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他是爷爷的弟弟，在村里活成了个老光棍，窑洞里外总飘着一股草药味。以前我跟村里人一样，觉得他这辈子没娶上媳妇，准是因为穷，或是长得丑。 “要你管！”我把脸扭向墙根，指甲在砖缝里抠得生疼，"小金鱼丢了，我奶回来得拿笤帚抽我。"二爷突然"呵呵"笑起来，缺了满嘴牙的嘴漏着风。我急得直跺脚：“有啥好笑的！” “你这猴崽子，头发都急成鸡窝了。”二爷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拐杖头在土院子敲得"笃笃"响，“跟我进屋，二爷帮你找。” 他的窑洞比往常亮堂，墙上挂着几幅老照片。中间那张让我愣住了，穿白衬衫的后生站在山疙瘩上，袖口卷得利落，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眉眼亮得像天上的星。“这是你？”我指着照片。二爷正在翻木箱，背对着我应了声：“年轻时给人治牛，人家照相馆师傅给拍的。”他摸出个铁盒，里面躺着几枚铜针和一把磨亮的小刀，“那会儿方圆十里的牲口，见了我都不咋呼” 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二奶奶。二爷说她十七岁嫁过来，手腕上戴着串跟我小金鱼似的琉璃珠子。“她怀娃时总想吃山仡佬里的酸枣”二爷的声音低下去，手指摩着刀柄，“那年冬天下大雪，我摸黑去摘，摔断了脚踝，瘸了三个月…… 我这才知道，二奶奶生娃时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她也跟着去了。后来爷爷托人说了无数次媒，二爷都摇头。“一辈子一个人，不孤单吗？我问。二爷盯着照片，眼角的皱纹里闪着光：“有些人，看一眼就够记一辈子了。后来的人，像她，却都不是她。” 正说着，二爷突然伸出手比划：“来，算算小金鱼在哪。这手就像蛤蟆，中指是尾巴，大拇指是前爪……他念叨着“辰时丢的物件在屋东，拉着我就往院子东头走。果然，小金鱼掉在压水井旁边的草窝里，红绳上还缠着几根狗尾巴草，在风里轻轻晃着。可比起找回它，我好像更在意听二爷说话。 从那天起，我常往二爷窑洞里钻。他教我用树枝写“人”字，说“一撇是自己，一捺是帮你的人”用算盘算账，讲北京离咱这儿有几千里。我才知道，他年轻时是村里唯一的兽医，会给难产的母羊接生，能认全草药书上的字。 后来我去县里上高中，每周回家都给二爷带包县城的油旋。他总把炕头烧暖，从柜底摸出用手绢包着的炒花生。等我去城里打工，每年过年回家，二爷早早就备好了红包。他把钱用红布包着，塞进我手里时笑得像个孩子：“娃出息了，在城里好好闯。”他喜欢看子孙们给他拜年，哪怕只是说句“二爷过年好”，他都要给每人塞个红包，攥着我们的手舍不得放。 七十二岁那年冬天，我在外地打工没赶回家过年。正月初二接到电话，说二爷走了，走在他生日那天，枕头下压着给我留的红包，崭新的票子用红绳饺着，上面还搁着那张穿白衬衫的老照片。 现在每次回村，我都会在二爷的窑洞前站一会儿。黄土坡的风穿过空窗户，卷着沙粒在炕沿打旋，恍惚间总听见那句：“虎娃，好好活。”我们无法预估某个瞬间的价值，直至它成为回忆。就像八岁那年，我以为弄丢的只是一串琉璃珠子。后来每次看见狗尾巴草总觉得有条红绳在风里晃，草茎压弯又弹起的弧度，恰似二爷当年蹲在压水井边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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