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存:夏日物语 | |||
2025/6/10 10:48:59散文 | |||
六点的风还裹着露水的凉,老槐树的枝桠已经在窗棂上画出碎金般的光斑。阿婆踮脚摘下竹篮里的西瓜,青绿色的皮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在水泥地上磕出“笃笃”声。刀背轻拍的刹那,瓜皮“咔嚓”裂开缝,红壤里的黑籽像撒落的星星,汁水顺着木纹桌沿往下淌,惊飞了趴在竹帘上打盹的蜻蜓。 我蹲在井台边舀水冲瓜,木桶沉进井底时带起的凉气漫过手臂,水面倒映着邻居家的丝瓜藤——昨夜还蜷着的花苞,此刻正朝着朝阳舒展开鹅黄色的裙摆,花瓣上的露珠滚进叶间,惊得躲在叶脉下的蜗牛缩进壳里,留下道银闪闪的湿痕。 日头爬上中天时,整个巷子都被蝉鸣织成了密网。卖冰棍的三轮车“叮铃铃”晃过青石板路,铁皮箱打开的瞬间,白雾裹着奶油香漫出来,赤着脚的孩童们从各家门缝里钻出来,攥着被手心焐热的硬币排成长队。王婶家的黑猫趴在葡萄架下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垂落的绿葡萄,惊得串上的蚜虫纷纷跌落,在阳光里划出细小的金弧。 后院的老井成了天然冰箱,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沉在水底,瓶壁凝着的水珠顺着螺旋纹往下滑,在井台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我趴在井边看影子里的自己,鬓角的汗珠滴进水面,惊散了游过的小蚪蝌,它们摆着尾巴躲进井壁青苔里,又被突然垂下的南瓜藤叶罩住,像是躲进了绿翡翠搭成的帐篷。 午后三点的云突然压得很低,风卷着槐树叶打旋时,第一滴雨点砸在晒谷场的竹匾上,惊得正在啄米的母鸡扑棱着翅膀躲进屋檐。雷声滚过的刹那,暴雨如注,雨水顺着瓦当连成银线,在天井里砸出一圈圈涟漪,墙角的青苔吸饱了水,绿得快要滴进砖缝里。 雨停时已是傍晚,巷口的老榆树滴着水,光斑透过叶隙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出深浅不一的绿。邻家小妹举着荷叶跑过,叶面上的水珠洒在我脚边,惊起只躲在砖缝里的潮虫,它慌不择路地爬进墙根的野蕨丛,叶片上的水痕在夕阳里泛着虹彩。墙角的蜗牛又探出头来,背着壳在湿漉漉的砖头上留下银亮的轨迹,像用月光写下的诗行。 夜幕漫过屋脊时,竹床已经在院子里摆开。阿婆摇着蒲扇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扇柄上绑着的茉莉香包随节奏晃动,清芬混着蚊香的烟缕飘向葡萄架。忽然有绿光在草丛里闪过,先是一点,接着两点、三点……整片蔷薇丛都开始闪烁,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叶间。 我攥着玻璃罐追萤火虫,光脚踩在凉沁沁的泥地上,裤脚扫过沾满露水的薄荷,清冽的香气漫上来。当第一只萤火虫被关进罐子,它在玻璃壁上撞出细碎的光,罐口蒙着的纱布透出朦胧的绿,像是捧着颗正在呼吸的星星。远处稻田里传来蛙鸣,此起彼伏,与头顶银河的微光遥遥呼应,整个夏夜都在这光影里轻轻摇晃。 夜深时,蝉声渐渐低了下去,只有几只不知疲倦的仍在老槐树上哼着摇篮曲。竹床上的凉席被体温焐得微暖,阿婆的蒲扇停在半空,扇面上的牡丹花纹被月光镀上银边。我盯着天窗外的银河,看流星拖着尾巴划过黛色的屋脊,惊起檐角沉睡的鸽子,扑棱声里带着露水的湿意。 墙角的蟋蟀开始弹琴,调子忽高忽低,与远处水田里的蛙鸣应和着。窗台上的夜来香正悄悄绽放,花瓣舒展的细微声响里,我看见一只萤火虫停在纱窗上,它尾部的光一明一灭,像是在给熟睡的夏夜打着节拍。露水渐渐重了,打在院角的仙人掌上,发出极轻的“啪嗒”声,与我的呼吸融为一体,在蝉鸣渐歇的夜里,织成一张温柔的网。 当晨光再次爬上窗棂,老槐树上的蝉又开始新一天的歌唱。竹篮里的西瓜透着凉意,青瓦上的露水正顺着瓦沟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洼——夏日的故事,就在这循环往复的光影里,悄悄酝酿着下一段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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