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勤:豁鼻儿 | |||
煤炭资讯网 | 2024/7/22 14:48:59散文 | ||
豁鼻儿是一头牛。
那年,生产队分田到户,耕牛也要分到各家各户。每头牛都做了估价,根据各家的人口不同,人口少的人家分牛后还要给人口多的人家补一部分钱。健壮的牛都是抢手货,很快就被一抢而空,哪怕估价高一点也不影响。队里有一头牛,不知道什么原因鼻子快豁掉了,没有人要。我们家没有钱,不敢去抢估价高的牛,所以就把豁鼻儿要了。
看着有人来领自己,豁鼻儿一改失落的情绪,立即站起来跟着父亲回家了。也许是为了感谢父亲的知遇之恩,还未成年的豁鼻儿就心甘情愿地肩负起了农田耕作的重任。
每到耕种季节,最辛苦的就是它了,它每天跟着父亲早出晚归,即使再苦再累也不休息。
豁鼻儿一天天长大,也一天比一天懂事。记得那天下午放牛,我因为贪玩和豁鼻儿失散了,转来转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在山沟里迷路了。天色越来越晚,我越来越害怕。正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豁鼻儿出现了,它走到我面前甩甩尾巴,然后往前走,它好像示意我跟着它。我别无选择只好紧跟在它后面,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胆的,直到我看到前面那条熟悉的路时才静下心来,我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
后来,不论是在镇上上初中,还是在县里上高中,每到星期天回家我总要去看看我的老伙伴。渐渐地,我发现豁鼻儿越来越懂事了,也越来越老了。听父亲说,豁鼻儿现在自己能到南沟里面吃草,吃饱了能自己回家,不用人跟着。
高考后的一天夜里,我和父亲大门外乘凉,父亲说许多家养的动物都非常聪明善解人意。像家里面年老的狗,能自己感知快要死去的时候,不想死在主人面前,让主人难受,就自己悄悄地离家出走,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豁鼻儿抬起头眼里流着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外出吃草的豁鼻儿还没有回来。我们一家人也没有在意,想到可能是跑远了,明天就会回来的。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豁鼻儿还没有回来,这让父亲觉得很反常。走进豁鼻儿以往吃草的南沟里面,伯父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大声喊叫。耕牛和主人是心有灵犀,互通言语的,以往豁鼻儿只要听到父亲的声音,就会远远地回应一声,很快来到父亲的身边。可是这回,豁鼻儿却没有回应父亲。
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急促的喘息声在林子里穿
插,终于在丛林深处,一片开阔地里,父亲找到了豁鼻儿。平日里高大威猛的豁鼻儿,此刻,跪躺在草地上,瞪着圆溜溜的大眼,吃力的看着父亲,表情坦然。父亲发现有些异样,跨步靠近豁鼻儿,豁鼻儿挣扎着想要起来,可身躯显得拙笨、沉重。豁鼻儿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路的样子像刚刚学步的孩子。
豁鼻儿老了,父亲想起前天晚上和我说的话,猛地明白。可是这样的结论却让他吓了一跳。毕竟豁鼻儿跟随父亲已经有十多年了,那份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释得清楚的。当这头牛,身躯还是成牛三分之二大的时候父亲就把耕地的犁耙架在了它身后,牛弓架在他肩膀上,默默前行。伯父在后面吆喝着,脚下的泥土翻转过来,又被踩下去。这样的场景凑成了整个春天的农耕图,在每一年的春天都会被重新勾勒。
此时,豁鼻儿走路的样子是那样陌生。父亲紧跟在豁鼻儿身后,生怕豁鼻儿摔倒。豁鼻儿那宽厚的脊背,长满了耕地留下的老茧,而今天这结实的脊背却明显厚了很多,成了豁鼻儿回家的累赘。每走一步,豁鼻儿的肺叶都张得老开,呼呼作响,每吸一口气进去,胸口涨得生痛。豁鼻儿感觉自己的血管就要炸开。父亲紧紧跟在它的后面,低着头,没有了语言,豁鼻儿眩晕着,父亲也晕着。
终于在晚饭的时候,豁鼻儿和父亲到家了。父亲作出一个沉痛的决定,把豁鼻儿卖给牛贩子,然后送入屠宰场,成为一堆牛肉,父亲从中可以赚一笔为数不少的钱。
第二天下午,牛贩子来到豁鼻儿面前。豁鼻儿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但它无法对自己的主人言语,只有一脸的悲哀,那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睛依旧瞪得圆溜溜,只是失去了光泽,红彤彤地布满血丝,眼角明显看到了皱纹,快要豁掉的鼻子被一根粗粗的尼龙绳死死地拴着。一番讨价还价后,牛贩子抓起拴豁鼻儿的尼龙绳,用鞭子狠狠地抽打着豁鼻儿,豁鼻儿“哞”地一声,抖抖庞大的身躯,无奈地迈开离家的脚步,鞭子抽打的疼痛比离家的脚步还要重些。
牛贩子吆喝着,抽打着,恨不得豁鼻儿跑到屠宰场去。
在村边田埂旁,豁鼻儿腿脚一软,“砰隆”地倒下了。皮鞭不断地抽打在了豁鼻儿的脊背上。疼痛让豁鼻儿毫无说话的理由,却几次三番地挣扎,依然无法起来。“哞、哞……”豁鼻儿被抽打得不断惨叫着,鼻孔被勒出了血滴,顺着嘴角流下。
这时在门口张望的母亲猛然像发疯似的抱起晌午割来的一捆青草,冲了出去:“牛跟了你一辈子,你就这么舍得!”母亲大声埋怨父亲。
豁鼻儿看着快步赶来的母亲,继续努力挣扎,想要露出往日的威严。他一辈子没有在母亲面前这么难堪过,也没有露出过丁点狼狈的样子,更未在母亲面前叫过一声苦。但是今天他委屈的泪却流个不停。母亲拍了拍豁鼻儿的脊背:“吃些吧,吃饱了不会那么的痛。”母亲把那把青草递到豁鼻儿眼前,不断往牛嘴里送。
父亲也慌忙赶来,他却不敢去看豁鼻儿的那双渴望的眼睛。父亲害怕与豁鼻儿对视。父亲拉着母亲的胳膊,不知道是对豁鼻儿说,还是对母亲说:“我不用牛换钱,山子上大学的学费我拿什么去缴啊?”
父亲轻轻地抚摸了豁鼻儿的脸颊,依旧没敢看它的眼:“走吧…”
豁鼻儿一跃而起,重新迈开脚步,它似乎明白了主人的苦楚,在得到了主人最后的命令,一个永别的命令,一个悲壮的命令后,走上了离家的路。
父亲终于挪开了手,双手沾满了泪水,我知道那是豁鼻儿顺着眼角落下和主人永别的泪。
开学了,母亲把一叠用豁鼻儿生命换来的钞票一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交给我。我把这个小布包紧紧地捂在心窝,踏上了艰苦的求学之路。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每每遇到困难,思想退却时,豁鼻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跃而起的悲壮身影总能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给我勇气,催我奋进,一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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