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中有这样一篇故事：春秋时期，郑国国主庄公的母亲姜氏自小偏爱小儿子共叔段，希望共叔段可以取代庄公为王。后母子二人设计篡位，被庄公识破，最终共叔段逃亡出国，母亲姜氏被囚禁深宫。遭到生母和弟弟背叛的庄公悲愤交加，在母亲面前发誓说：“此生不到黄泉，永不相见。”可他很快又后悔，从地下挖了一条隧道直通黄泉，并在隧道中与母亲相见，母子二人相拥在一起冰释前嫌。

　　这篇曲折离奇的故事名为《郑伯克段于鄢》，初读时我总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偏心次子不惜对长子痛下杀手的母亲，一个被母亲背刺转而却能轻易原谅的儿子。彼时我心想，这必然又是一段被历史所美化的故事。岁月的长河流经上千年，曾经辉煌的宫阙皆化为尘土，真相早已同枯骨一起掩埋，再无人知晓。或许庄公从来就没有原谅母亲，更没有费心挖隧道与母亲相见，又或许姜氏根本就没有被囚禁，而是早已于那场叛乱中丧命。寻常人家的孩子尚不能如此轻易地原谅只对自己冷漠的母亲，更 遑说 钩心斗角人情淡漠的帝王之家。在那个不孝为重罪的时代，想必一切都是统治者为了粉饰太平而编织的动人谎言。

　　可多年后重读此篇，却忽然有了不一样的念头——若史书没骗人，或许这场被后世传颂的母子大和解，并非为了粉饰太平，也不是出于孝道，而是一个没能长大的孩子试图与自己和解。

　　诗词歌赋太具有片面性，将爱歌颂至了它本不存在的高度。我想所有人都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话：“世间只有父母的爱是无私且不求回报的。”这话精辟，贴切，却有着不可忽视的片面性，掩盖了人性多样且并不完美的真相。所以被常理捆绑着的孩子总是怀抱着与生俱来的爱意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既然父母之爱是无私的，那受到父母冷落一定是他的问题。于是他不屑地讨好和努力，最终却反而证明了并非所有的父母都如古人所云。那一刻他心中的爱意和希望崩塌了，此后数年，即便身体和头脑都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心中却一直有个无法长大的孩子被困在坍塌的废墟之中。

　　姜氏在怂恿共叔段谋反之前，曾几次三番向庄公为共叔段请地——她要她疼爱的次子拥有全国最险要的城池作为封地。满朝文武皆谏言劝阻庄公，姜氏此举心怀不轨，万不可助长她和共叔段的贪念。可庄公却不顾众人反对地同意了，留下一句无奈的——姜氏欲之，焉辟害？

　　母亲希望如此，我又能怎么样呢？

　　或许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孩子对母亲与生俱来的爱意就被磨灭了。之后庄公表面上对母亲和弟弟纵容依旧，却也开始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后来共叔段私自扩张封地，庄公仍无动于衷，连心腹公子吕都开始看不懂庄公的作为，负气道：“如果你这样做是打算让位给共叔段，那我现在就去服侍他，如果不是，就让我去除了他。”

　　透过简牍上模糊的文字，我们似乎能穿越千年历史遮掩的尘埃，看到那位年轻的君王眼中再无温情的色彩。

　　“无妨，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会殃及自身。”他淡漠地回答道。

　　后来共叔段又接二连三地将重要城池纳入自己麾下，招兵买卖，铸剑造车，臣民百姓人心惶惶之时，庄公依旧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直至某天夜里，姜氏亲自打开城门，放共叔段的军队入城逼宫。这一次他对早已蠢蠢欲动的臣子们说：“可以动手了。”

　　共叔段精心准备的军队在庄公派出的铁蹄下转瞬化为泡影，可见一直以来庄公不是没有防备，只是一直在等。或许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还在给母亲和弟弟机会，希望自己的包容和让步可以打动母亲，希望自己的妥协可以让母亲回心转意。可他终究没能等来母亲的爱和谅解，我们不难想象城门洞开时庄公的心情，希冀化作绝望，爱意化作恨意。

　　对共叔段来说，母亲的爱无疑是伟大且无私的，于庄公来讲，这话却太过不公了一些。历代史学家质疑过文中种种冲突与不合理之处，却唯独无人质疑过庄公对母亲说的那句：“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我们很容易可以想象到， 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疏离必然导致了他内心的坍塌和人格某处的空白，或许他此后再无法信任别人，或许他从此再不愿付出谅解和沟通。想必他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无法和母亲和解，他便永远无法成长为完整的大人。

　　所有的去处都和来路有关，我想这一点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感悟——长大后我们做出的每个选择都和儿时的经历有关。被爱者无畏，缺爱者懦弱。而父母亦是凡人，我们无法苛责他们的不完美，甚至不能保证自己为人父母后能比他们做得更好。但生活逼人向前，我们终究要与过去的一切和解，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原谅和和解，或许便是最好的选择。当有一天我们发现，自己不再被父母的错误所影响，对父母包容而不是讨好，提起旧日的种种委屈不再伤心动容，或许便是开始长大的时刻。

　　我想黄泉相见，便是庄公为与自己和解所作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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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中煤内蒙古必威手机登陆在线网页 有限公司 贺云雪

编 辑：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