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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禾:来 兜(小说)

煤炭资讯网 2023/9/9 13:07:49小说林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南唐后主.李煜


立秋过后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大李庄五十一岁的老汉来兜等媳妇孩子吃完饭撂下碗筷,在简陋厨屋里先刷完了锅,又把碗筷刷洗干净放在了锅脖里面,收起一碟没吃完的盐醋杀过的青萝卜芫荽咸菜,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出厨屋来到院子,他抬头看了看天高云淡的晴空,东边的太阳已升起两杆子高,晴空天高云淡。来兜边给自行车后胎打气 嘱咐儿子说:
“晨光,爹要干活去了,你在家听你娘的话,等 晌午爹回来再给你做午饭吃。”
媳妇王凤娥见丈夫放下气管子推车子要走,便冲来兜笑了笑,这是个面容姣好的长发女人,白白净净的瓜子脸,身高一米六左右,双眼皮大眼晴射出的目光有些呆滞。来兜推着自行车临近出大门,又回头看了看 着军官小帽怀抱塑料枪玩耍的儿子,看了看媳妇凤娥说:
“你看好孩子,可看好咱儿晨光,我走了。”
推着自行车匆匆忙忙出了门。
这是一辆破旧的“金鹿”牌载重自行车,当地人叫大金鹿,来兜从收破烂的人手里买来的,骑在上面除铃铛不响吱嘎吱嘎的到处都响,车把上挂着他缝制的白化肥袋做成的工具包,里面装着泥板瓦刀线锤,后面绑着张长把大铁锨,撞在车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响。来兜跟着村建筑班在小李庄帮人建房半个月了,最近这两天即将完工。完工主家才能给领线的班头结账,班头再给他领着的十几个大工小工开工钱。他盘算着开钱了,给凤娥买件褂子买双鞋,给晨光买箱奶,孩子已两个月没喝袋牛奶了,天天起早贪黑打工,好久没吃顿扁食了,对,再称二斤猪肉包顿扁食。想到媳妇孩子跟着自己没享上福,觉得亏欠她娘俩太多太多,心中便隐隐的疼,就埋怨自己没本事。
这几年村里的许多青壮年大都去济南去东营打工,说那边给的工资高些,来兜也曾心动过,挣钱再多他也去不了哇,去了媳妇孩子怎么办?也就打消了念头。
晨光五岁了,机灵淘气而又幼稚多动,胖乎乎的身体,圆圆的脑袋,那对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老是忽闪忽闪的,仿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孩子很懂事,已知道陪他娘在家,有时还跟凤娥在门外树林扫树叶拣干棒拾柴禾。凤娥听晨光在身边“娘娘”地喊,俊俏的脸上荡漾着母亲特有的柔情蜜意,于是她经常牵着晨光的小手在小树林柳青河岸边玩耍。一次在草地里边玩,晨光掐了好几朵福苗秧花,不经意插在他娘的头发上,逗得凤娥咯咯地笑出了泪,她抱着晨光没头盖脸的亲了又亲。
凤娥精神遭受过打击,还患有羊癫疯,近一年多没再犯过病了,还能照看孩子做些简单的家务。这让来兜很高兴,二三里的外村支干建筑也不再用地排车拉着她娘俩了。媳妇病好些了,孩子一天天在长大,着实比头几年省心不少,他想自己身体好有的是力气,粗茶淡饭总能养的起这个家,周边邻居的房子大门都翻新了,他矮小的家院就显得破旧不堪格格不入,很顶眼,顶的他眼疼心焦。计划趁自己还没老,还干的动,拼命干上几年攒点钱也把三间土屋重新翻盖翻盖,也盖个像样的大门,晨光长大要说媳妇的呀,想到这里他笑了笑,心里嘲笑自己说还想给儿成媳妇哪,这才到那块地呀,你呀你,眼目前先管好你自己的傻媳妇宝贝儿子的吧,不禁又摇摇头叹息一声。
想着心思,骑着自行车的来兜进了小李庄村。
柳青河依旧一路向西奔流,阳光下河水泛着点点亮绿的光,岸边萋萋青草和叫不上名的野花散发出淡淡的青香凤娥与晨光欢快的在草地上摘花草逐蜻蜓追蝴蝶,不知不觉来到了柳青河边。
凤娥突然把目光落在脚下河水边一个地方,那地方有丛野菊花生长着,花瓣很稠很浓,在太阳光下闪闪烁烁,野菊花有点像油菜花,花朵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翻动。油菜花,油菜花,江南的油菜花怎么来这里了???
凤娥心里一紧,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瞬间又闭上了她那双漂亮的眼,口中嘟哝了几句,便 出了白沫,四肢抽搐,一头载进河水里,身后的晨生“娘,娘,娘!”哭喊着去拽去拉,
怎乃力气太小拖拉不动,河底淤泥吸附着他的一双小脚,河水在流动,他又摔倒趴俯在他娘凤娥的身旁......
来兜是临近中午到家的。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媳妇孩子没在家,噢,这娘俩出去玩了,他心里想。撑好自行车,他没敢停歇立即就去厨房做饭,他担心凤娥晨光饿了,再说他也着急吃完饭好去干活。
饭做好了,凤娥晨光还没回家。
来兜就站在大门口,如以往一样的招喊:“凤娥,吃—饭—了”!“晨光,来—家—吃—饭—了!”喊完又立即折转厨房盛饭。饭菜已经盛进碗里盘子里快冷凉了,凤娥晨光还是没回家来,来兜便又去大门口抬高嗓门招喊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声,也不见人。这娘俩哪去了?
来兜心里一紧,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喊叫就带有急促间杂些许哭声:“凤娥——哦,晨光——哦,”
正在家做饭或吃饭的邻居与村民听着动静不对劲,都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询问:来兜怎么了?她娘俩不见了?来兜耷拉着脸,跺着双脚,拉着哭腔说,不见了,不见了!
众人也跟着焦急起来:那赶紧分头找找哇。众人慌忙四面散去。


来兜命苦。一岁上死了娘,三岁上死了爹。纯粹的孤儿。大李庄村李姓是个大家族,按氏族辈分,五服以内没有他的近亲人。来兜命硬。村里有个看相算命的先生说,这孩子命硬,是他克死了他自己的爹和娘。
看他可怜,却无人敢收留,恐他再克养父母。娘亡爹死,孤儿来兜,无依无靠。还能看着他饿死呀,好心邻居张大娘说,我命硬不怕克!不差孩子这口饭,权当是养了个小猫小狗。把来兜领回了她的家。话虽是这么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农村的日子,缺衣少食,苦不堪言,她自家又有两男一女仨孩子,多了来兜这张嘴,无疑雪上加霜。三年困难时期,家家户户献出做饭用的铁锅、大门柜箱上的金属板扣,大炼钢铁,吃大锅饭。张大爷张大娘,扛着铁锨镢头早起晚归在大田劳动,常饿昏在田间。
张大娘人长的清秀,干活利落,有次在村食堂帮忙做饭,一大锅热气腾腾苞米榆叶窝窝头出了笼,她乘人不备抓了两个掀开毛蓝褂子揣进怀里,刚巧队长来食堂寻吃的,张大娘 不得走不了,烫的胸怀火烧火燎,疼的忍不住的直流泪,对队长说是烟火给呛的。硬撑着揣回家分给四个孩子,见孩子们吃得香甜,张大娘再次流泪,不知道因为高兴还是怀里烫破皮的肉疼。自此胸怀便留有印记,以后岁月里每每想起或提到,痛的便受不了,心痛。
来兜八岁时,邻居小孩抢了他滚着玩的小铁环,还骂他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来兜觉得委屈,也就更思念他的爹娘。阴历十月初一,秋风萧萧穿着单薄衣服的他把卖爬叉皮攒下的两毛钱买了纸,在爹娘的坟头上烧完,趴在坟头哭了个一塌糊涂,村人见状不由红着眼睛叹息。
日子捱到来兜十八岁,张大娘找生产队长:“来兜长大了,我家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别耽误来兜说媳妇成家。生产队给他盖两间屋,让他出去另过吧。”队长说:“行!”大李庄村紧傍西流至东平湖的柳青河,李家街、张家街、徐家胡同,自东向西一条线似的排列在三个不高不矮的土墩上,相隔不足半里地,其间紫穗槐杂花生树。每条街上也就七八十户人家。村前柳青河,四面八方一片肥田沃土,就是打不多少粮食。生产队给来兜盖的三间小土屋在李家街的最西头,紧挨街边生产队的牛棚打麦场。
因为穷,有爹有娘弟兄们多的都说不上个媳妇。来兜一个孤儿说媳妇就更难,他二十岁左右年龄时,拉扒他长大成人的张大娘和左邻右舍,为他操心介绍的姑娘也有好几个,小伙子老实肯干为人不错,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可都嫌他没有爹娘过日子没有人操心,再说孤儿没有兄弟姐妹尤其是无兄弟少了左膀右臂,在村里说话办事不柱壮。三拖两拖二十七八了。鲁西南男孩女孩结婚早,一晃来兜过了说媳妇的年龄。
三十多岁来兜有一年清明给爹娘上坟,看见别人领着儿孙一众人,再看看形单影只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双膝跪地轻声轻语说:爹、娘,儿对不起您们!我说不上媳妇,咱家没有传后人了,他从坟上拽过一把干黄泛白的枯草,在嘴里嚼着,嚼着,干涩地咽了下去。
其实来兜人长的不差,近一米七的个子,人长的墩实,黑红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大眼,话不多,人憨厚实在,生产队劳动不惜力,那几年政府趁农村秋收秋种完或春天农活不忙,大都抽调组织社员劳力出民工南征西战,锨挖镢刨地排车拉,筑济宁运河二级坝、修东平湖湖堤。来兜光棍一个无牵无挂,年年都是生产队的首选主力。
农村分田到了户,来兜除侍弄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养羊养鸡,日子还过得去。
住的房子依然是当年生产队给盖的三间土坯房。不进风不进雨,住着也挺好。来兜话少脑子不笨。当年他打下手和泥搬坯与支炕人为生产队牛棚饲养员支锅灶盘大炕,竟然学会了支炕。他试着给自己垒了灶台支了炕,点火一试,灶 的火苗直顶锅底,烟往后抽,烟筒烟儿拔的好高,厨房内没灰尘无积烟。村民知道来兜有这么好的支锅盘炕手艺,找他支炕的人逐渐增多。原来支炕的那个人喜欢干完活喝两杯,主人自然要备几个下酒菜与汤水烟的 候。来兜帮人支炕不图吃不图喝,两张煎饼一碗豆腐汤就可以打发,炕又支盘的美观好烧。找老支炕人的人就几乎没有了。以后老支炕人见到来兜就摔鼻子扭脸,弄的来兜不好意思,直挠头皮,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遇着就远远躲开,尽量不与其打照面。
村东头有个叫灵转的媳妇三十多岁,长着一双丹凤眼,身材匀称脸蛋漂亮,又会穿衣打扮。她男人闯关东一二年才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住几天。灵转大大咧咧,辈分又大,晚辈老少爷们见了她往往一边叫着二奶奶二婶子或二嫂子,往往逗上几句:“当家的又去东北了呀,家里的自留地耕种浇水谁来弄?”“二婶子的地我来种!”“二嫂的旱地我来浇!”许多人起哄 闹。个别手贱脸皮厚的汉子还对她上下其手,闹得灵转曲腰夹腿提裤子。“种你奶奶个腿。”
“浇你娘的个脚。”灵转笑骂几句,把散出的头发捋一捋塞进网子,整整衣衫躲避开一群大老爷们,急忙往妇女堆里钻,从不恼怒。
说归说,闹归闹,灵转娶进大李庄十多年,从没有被人闲言碎语。一年的秋后,灵转她拆了旧炕支新炕,找的自然是来兜。兜干活仔细,第二天早早就借生产队牛棚的独轮土车子,在灵转家门口小槐树林里挖推了两大一小三车土,和了稠稀三滩泥,一车加少量麦秸合粗泥用来垫支土坯;另一车加稍多适量麦秸增加韧劲,和稀泥用来摸漫坑上面及周边,以找平整;第三车加适量麦糠皮和软熟细透泥,是最后摸漫坑面用。来兜挑着钩担在村土水井挑了几担水,分别提前洇上了水。
吃罢早饭,来兜持大瓦刀开始盘锅灶支火炕,打下手的是灵转,她两手端一铁锨为支炕的来兜送土送泥,两人不时的也说些家长里短的话,虽然活不轻倒也没觉得累。
锅灶火炕支完,灵转往六印大铁锅里添了两大水瓢水,从院子里麦秸垛上拽了几把麦秸,又抱进厨屋半个秫秸垛,划一根火柴点着火,轻轻推拉风箱,红红的火苗直顶锅底,或淡蓝或浓黑的烟雾穿过灶 火炕直往后抽,他俩走出厨房,往房顶烟筒张看,一股细烟袅袅上升,灵转高兴的对来兜说,好烧,好烧!灵转突然想起光忙着支锅支炕干活了,也没给来兜倒完水喝,自己也口渴的厉害,急忙返回堂屋,提出一竹丝皮暖壶,又从厨屋取来两个白瓷印蓝花的碗,给来兜倒了一海碗水,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来兜脱下一只鞋丢在地下,屁股坐在鞋上,端起碗用嘴吹了吹,水有点热,便浅浅的喝了一小口,抿了抿嘴。西斜的阳光照射过来,来兜黑红的圆脸上洒上一层明淡的红,像秋天地里熟透的红高粱。“来兜,你该说个媳妇了。”“我没有爹娘,没有近门亲人,家穷人差,没有女人跟。”
“你不差,有人跟。”
灵转仔细看着来兜宽阔有力的肩膀,突然觉得来兜真男人,来兜身上的汗臭味真好闻,她不禁张嘴猛吸了两口,双颊泛了红,两只手拽紧了衣角,目光迷离的看着自己的一双脚,便不再说话。眼前有两只母鸡,在和泥剩余的麦糠堆里各刨了一个坑,卧在那里,好像挠痒一般,或者像筛糠不停的抖动。然后,摇头晃脑地站起来,不时啄一下虫子。
院内大槐树上有小鸟,可能才出窝,叫声嫩弱,惹人怜爱。
突然一只大红公鸡霸气且大步走了过来,两只母鸡见状企图逃离,公鸡朝其中一只芦花鸡猛扑过去,追了两个圈叼着母鸡头,两个大红翅膀罩住母鸡,公鸡屁股急切朝母鸡上扬的屁眼紧紧贴去……
眼前的一幕让两人即尴尬又紧张。“日他娘,人还不如个鸡!”来兜悲悯地低下了头,脸上就挂出一个光棍汉经常有的忧虑和黯淡神色,他看见自己的两只脚趾头从穿在脚上的鞋里顶出来了半截。来兜再抬头,看见灵转在用眼瞟他。
两人目光相撞,有些闪烁。灵转一脸羞涩,眼色含情脉脉又带着鼓励。灵转盼望着来兜有所动作,而来兜两手端碗把水一饮而尽,用粗壮的手擦了擦嘴却说:“你家的水好甜。”说完穿上鞋起身就要往外走,灵转想,你这男人也太笨了吧,连忙拦住来兜说:
“你再喝碗水,歇歇再走吧。”来兜看了看灵转,灵转却不正眼看来兜。来兜便收回了迈出的那条腿,但心里却平静不下来。“来兜,我眯眼了,”灵转突然靠近来兜,“来兜,你快给我吹吹!”
来兜还没反应过来,灵转紧紧抱住了来兜,她双眼微闭,将头抵近了他的脖颈,身子还贴了上来,灵转的秀发蹭的来兜痒痒的。来兜感觉到灵转坚挺丰满的两个大奶子贴紧了他厚实的胸膛,那么坚,那么软……
从没有碰过女人的来兜,骤然被一种异样又温馨的感觉所包围。来兜这个从没碰过女人的四十多岁男人,顿时心跳加速,血往上涌,他觉得有某种陌生的燥热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升腾,仿佛要把他生命的原汁浮突地挺起来,弄得他很是难受。他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这个女人……
“来兜,来兜,你再帮我干点活吧……”
“来兜,来兜,我想咬你一口……”灵转突然喘息加粗喃喃地小声说,还硬拽着来兜的手往自己胸膛上贴。
说不上是灵转推着来兜,也说不上是来兜抱着灵转,他们撞开了虚掩的堂屋门。一只小花猫,抬头惊诧地看看相拥的两个人,低头“喵喵”几声,识趣般的从堂屋大门跑了出去。
他们来到了堂屋东间床前。灵转背转身麻利地解开衣扣脱去月白褂子,褪下毛蓝裤子即将躺下去的刹那间,灵转身体的白皙仿佛是一道闪电灼烧了来兜的双眼,哦,哦,我来兜这是要干啥,要干啥?她可是有男人有主的呀,赶紧提上脱到脚脖的黑粗布大腰裤子,坚决的推开灵转,慌忙又穿上自己的褂子,趿拉着鞋,夺门而出,疾步窜出这个农家小院。灵转反过神来,见来兜已走,小花猫蹲坐在床前眼睛静静地盯着她,两只前爪还急促地在脸上比划,好像在说:“灵转没羞,灵转没羞!”见状,灵转急忙抓起床上的褂子披上肩掩上胸,又低头揪了揪蓝布裤子盖住下身,垂着薄薄白白的一双光脚,双手捂脸,坐在床前嘤嘤的哭了起来,她觉得她自己好贱好没羞……


来兜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白天干干这忙忙那,倒也好打发,到了夜晚独自一人在家,就显得特别冷清,打开电视世界各地天南地北,五花八门的新闻他又看不懂,看看电视剧吧,城里农村的男男女女除了吵嘴哭闹就是勾心斗角耍心眼,袒胸露背卿卿我我,你亲我来我摸你,让他心速加快荷尔蒙上升,欲火中烧,心里骂着:
“这狗日的电视。”往往就关掉电视,拔出电源线狠狠地摔在一边,索性不看少看春夜躺在床上,邻居家的猫小孩哭似的声声叫春,搅的他翻来覆去半夜睡不着觉,心里想:“光棍的日月真难熬。”
接着嘴里又骂道。“这狗日的猫!”王凤娥娘家是小王庄,与大李庄相隔六里地,她生的眉清目秀,二十三岁那年跟邻居姐姐去南方被服厂打工,被江南水乡的富庶和大城市的繁华,以及满地油菜花的黄亮所吸引,做着在这里嫁人安家的梦。车间主任喜欢凤娥自然淳朴及曼妙身材,工作中关照保护凤娥,小恩小惠颇颇示好,还说妻子不淑不贤,已冷战分居,正吵闹着离婚。在一个中午安排她去仓库收拾布匹,然后把她推倒,熟练又霸道的剥去他的衣裤,她还没反应过来,车间主任已趴俯在她身上,野蛮的进入了她的身体。“哎呦,我的个娘来......”凤娥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双手紧拽着身下的布,疼得吡牙裂嘴,两条白皙修长的双腿乱蹬,痛苦的哭喊,车间主任用手捂住她的嘴,突突突开拖拉机一样忘我地在做一个反复动作,凤娥的头顶在简易房木板墙上被撞的咚咚的响,一阵阵猛烈冲撞,一种撕裂的快感袭来,凤娥眩晕过去......
完事,凤娥抽泣着坐起来,看见身下的点点鲜红,闻到了一股臊气味儿,她忿忿又央求似的对着刚提上裤子的主任大声说:“你要娶我,你要娶我!”
主任抬头用贪婪的目光看了一眼梨花带雨的凤娥与她羊脂玉般的胴体,满足又意犹未尽的笑了笑,喘息着擦去额头的汗水搪塞道。“......我回去离婚,娶你。”
一晃五年过去,单纯的凤娥她把心交给了车间主任,服装厂附近出租屋,亮黄油菜花地,把整个身体也送给了车间主任,还为她坠过几次胎。企盼着车间主任与媳妇离了婚,光明正大把她娶回家。
那知道车间主任是个渣男,他与凤娥好的同时,还与厂内好几个女孩有染,把她玩够了玩烦了,又毫不避讳的与一个比她更年轻漂亮的湖南妹子厮混在了一起。凤娥身心遭到无情蹂躏和摧残,精神受到打击,变得疯疯癫癫时哭时笑,小时候曾患过的羊癫疯又开始犯,梦断江南回到老家。
生活不能自理的凤娥,总是在家也不是个办法,她更需要有个人照顾,有个人依靠,哥嫂打听到来兜老实勤劳又无牵无挂,托亲戚说给了四十多岁的来兜,还要了来兜一万元彩礼。
街上人风言风语说凤娥在南方多次流产伤了花蕊和肚子里的娃娃屋,再也不能开花结果生个一男半女。
没有女人的家不算个家。来兜不大介意媳妇凤娥的疯疯癫癫,不在乎她还能不能生小孩,他高兴的是自己有了个媳妇,有了个陪他过日子的伴。
来兜带她去县医院,大夫说羊癫疯这个病是脑部放电所导致的,嘱咐他说患者须少食刺激性的食物,避免强光和噪音刺激,远离吵闹场所,还给开了些西药。
来兜疼爱他的媳妇凤娥,他收起本就很少看的电视机,把大灯泡换成小灯泡,还把喂养三年看门的大黄狗送了人,与她说话慢声细语,给她买衣服买鞋子,打扮的凤娥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一日三餐,做点好吃的总是先让凤娥吃。凤娥嫁过来的第二年惊蛰过后的一天凌晨,一声春雷把熟睡中的凤娥炸醒,只见她惊慌失措,凝视窗外,叫之不应,不停的眨眼睛。稍倾,凤娥四肢肌肉突发快速短促的、强烈持续的抽搐收缩,而后肢体电击样抖动,牙关紧闭,口吐白沫,并且发出羊的尖叫声。来兜那见过这阵势呀,吓得来兜一怔,惊恐地大声哭喊着:“凤娥,凤娥,凤娥!”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捋拽她的胳膊和两腿。顾上顾不了下,急得来兜出了一头冷汗。
几分钟过后,凤娥缓了过来,默不作声。每次犯病发作都小便失禁,这次是把攒了一夜的尿液全部泄洒在了绿褥红被上。春种秋收,来兜辛勤伺侯家北芦洼地里的庄稼,除去耕种收割和化肥农药等支出,根本赚不了几个钱,媳妇又断不了看病吃药,家有病人来兜又不能外出打工,他只能在本村邻庄帮人建房套院,支炕出树打零工挣点零花钱。即使这样,他仍不忍心把媳妇凤娥一人放在家。无奈,为人帮工做活时就用一地排车拉着工具和凤娥。 主家中午管一顿饭,来兜一人干活两人吃主家的饭,他心里过意不去,总是执意少收主家几块工钱。


不犯病时的媳妇凤娥,就在屋内或院子里走走转转,偶尔也在门口站站,看着柳青河河水悠悠流动,有时莫名其妙的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偶尔突然的心情烦躁,目光游离,用力揪拽自己的头发,锤胸顿足......或许是在那一瞬间,凤娥再次想起了遥远的江南水乡黄亮的油菜花,想起曾经的生产车间的忙碌与嘈杂;或许回忆起曾给她无限希望,她为之献身的那个道貌岸然的车间主任对她的百般折磨及凌辱。每每见此情景,来兜都急忙上前轻轻拉住凤娥的手,轻轻的半搂半抱劝她回家,插紧街门,给她倒上一碗加了白糖的开水,以平息她烦燥的情绪。来兜心疼媳妇,时时担心凤娥再犯病。家在柳青河河边,凤娥这说犯就犯的病,让来兜平添些了忧虑。
每过一段时间,趁天气晴朗,来兜都把穿心铁皮壶提放在当院里,引燃几块小木头,烧上两壶热水,端出脸盆,给凤娥洗洗头烫烫脚,然后两人小板凳上相向而坐,来兜一只手轻拽着凤娥的头发一只手拿木梳,认真仔细地梳来梳去,微风轻轻拂过,吹干了凤娥一头乌黑的秀发。有时来兜陪着凤娥在院子里坐下,有一搭无一搭的啦啦呱。
“今天的天气真好。”来兜抬头看了看蓝蓝的天空说“哦,......天气不孬!”凤娥两只手卷弄着上衣答。
“凤娥你看,咱家的大公鸡真肥!“哦,哦,哦,不瘦。”
“把大公鸡杀了给你吃吧”
“我吃,你也吃。”
这已经是很好的状态了。
来兜自然很是高兴,有一次他心血来潮,起身插上街门,回转院内把凤娥拥抱在怀里,亲她的头发,亲她的眉头她的脸她的鼻子她的嘴,还咬她的耳朵,吻她的脖子,鼻息和头发搔得凤娥好痒,便忍不住咯咯的笑出了声来。
来兜看到阳光从院内梧桐树叶子空隙漏下来,在凤娥身上流来流去,空气里浮游着细碎的金点子。
这是个初秋中午,来兜居然想做有关春天的事了。
春天的事他与凤娥常做的呀。来兜倏然觉得这二人世界少了点什么,少什么呢,少个小孩呀。
凤娥要是给我生个小孩该多好!无论男孩还是女孩,来兜半眯眼晴想着想着,嘴角便自然的上翘起来。种了多半辈子地的农民来兜知道苗好得有好地。
媳妇凤娥的身体是他充满希望的田野。是他生产生长孩子的地。
他遵照医嘱,自己节衣缩食,却给凤娥买瘦肉吃、还抓了六个小鸡仔养大下蛋,买牛奶给媳妇喝。夜晚床第间他搂紧赤条条的凤娥极尽温柔,用心在凤娥的胴体上精耕细耙,算着日子掰着手指房事。祈祷企盼风调雨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深秋,来兜哄着凤娥在院内剥玉米,太阳像被罩上橘红色灯罩,放射出柔和光线,照在身上暖融融。
几棵栽种在东墙边的眉豆和丝瓜朵朵紫色和黄色的花,阳光下煞是好看。“咯咯嗒,咯咯嗒......”芦花母鸡下完蛋欢快的从窗台蛋窝跳了下来,立功报喜似的叫着奔向院内的男女主人。凤娥径直走到东窗台,从铺着软麦秸的蛋窝里取出一只鸡蛋,对着来兜说:“鸡蛋真大,还热乎乎的呢!”来兜笑了。凤娥也笑了。
来兜笑着笑着忽然觉得天气凉冷的深秋母鸡还下蛋是个好兆头,顿时一股暖流涨满了他的全身。
秋天,播种的季节。晚上临睡来兜冲了个澡,他更用心的给凤娥洗擦了身子,给凤娥烫洗了脚,与媳妇凤娥早早上了床。这时候是月中,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上,房间里乳白色的热气在亮光里升腾跳跃,来兜看到凤娥的身体白的透亮。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声,先是一只,唧唧吱,唧唧吱,后像是两只,吱——,吱——,舒缓而又急促,声音生动,秋波升温。


凤娥怀孕了。进门三年的凤娥怀孕了。苍天有眼哪!来兜拥着凤娥,喜极而泣。眼瞅着凤娥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来兜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来。是春天了,树好像一夜间润出了薄薄浅绿,经过沉闷的冬季后,人们把棉袄里面的棉花抽出来,毁作夹袄穿,呼吸着和熙的春风,心里不由涌起了莫名激动。
快进入夏天的时侯凤娥要生了,肚子挺得看不见浮肿的脚。
来兜询问过邻居嫂子生小孩坐月子,需要红糖小米鸡蛋、破布褯子甜麻棵什么的,心里盘算着,开始一样样的准备,免得到要紧时手忙脚乱,抓不着这摸不着那的。见红时,来兜叫来了凤娥的嫂子和接生婆徐大嫂。凤娥躺在垫了灶灰铺好破布床单的木床上,阵痛一阵阵袭来,她眉毛拧成一团,两手痉挛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
急促的喘息着,喊叫的嗓音沙哑。折腾了一下午连一夜。一声啼哭迎来了晨光熹微。
“来兜,来兜,是个茶壶带嘴的,大胖小子!”
接生婆徐大嫂扎煞着两只血手,满脸倦意的从里间出来对来兜喊道。来兜急忙走进内屋,匆匆看了一眼肉嘟嘟的小孩。便迅速把目光转移到媳妇王凤娥。凤娥满头的秀发湿漉漉的水洗过一样,遮住了她半个苍白的脸,还有几缕紧贴着她干裂的嘴角,眼中挂着的汗水抑或是泪水,在窗前天光映衬下,亮晶晶的看上去是如此无言绵长。
来兜俯下身两手紧紧攥着凤娥的手,低声叫了声凤娥,便老泪纵横。窗外喜鹊喳喳的欢叫,引得刚刚见天的新生儿又发出几声啼哭。
大李庄三个自然村的男女老少都为苦命憨厚直肠的来兜高兴,有不少人家还送米送面送鸡蛋,说凤娥这个疯癫媳妇真甜活人给来兜生了个后,一再笑着解释:两家平时虽没什么来往也跟着高兴,来沾点喜气。
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这已经非常难得的了,来兜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过后分别给人家回礼:六个红鸡蛋两匝挂面。依当地风俗,第六天凤娥娘家大娘婶子嫂子领着一群小孩赶着马车送洞米吃喜面。喜气和欢笑声冲出小院三丈高。喜面后的第三天来兜去父母的坟上报喜,先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念叨说:“早逝的爹娘啊,恁儿我有儿了,恁有孙子了,咱有延续香火的了。”而后双手合十接着祈求说:“儿请二老保佑保佑多保佑!”
来兜上完坟报完喜,牵挂着家里妻儿便加快脚步往家赶,推开街门的一瞬间,他惊愕的发现两股小旋风紧跟身后,他进院子,旋风也进了院子。
来兜想,这是逝去多年的爹娘显灵跟随他来看孙子了。来兜老年得子,喜的合不拢嘴,幸福写在他的脸上眼上。他给儿起名晨光,当爹又当了娘。生下晨光,凤娥一直没有奶水,起始来兜跑遍全村三条街找奶水。后来便从沙站集高价买来母羊,挤奶水喂养,一夜起来三五回。哄晨光吃饱入了睡,再去照看媳妇凤娥,唯恐她再犯了病。
儿子晨光是天赐良儿,是他的心肝,来兜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热;吃的少了怕饿着,吃的多了又怕撑着。
三岁上晨光患病发烧发了整三天,来兜三天三夜没合眼,熬汤喂药提心吊胆守在晨光身边,生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三天以后晨光烧热退去,来兜他一头栽倒在床前。
幼儿虽小但好伺候,来兜最不放心凤娥的病。是啊,凤娥她的病发作没有任何先兆,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作,发作了她自己也控制不住,丈夫来兜更难以预料。
三九天的一个深夜,来兜温了羊奶正抱着小晨光喂,透着灯光,他看到窗外大雪正在凛冽的寒风中飘舞着,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一顶一横睡在北床上的凤娥突犯羊癫疯,他放下奶瓶和孩子,赶快去照看媳妇,急速把准备好的一根筷子撬开凤娥嘴,怕她咬断了舌头。
南边床上的晨光奶没吃饱,钻出被子裸露着小光腚,脚蹬手刨哇哇大哭,这边凤娥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小便失禁无知觉。急的来兜流着泪水两头忙。第二天,来兜满嘴起泡说不出话。邻居们戏谑说,来兜好命,是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爹。来兜听了只是抬起手擓擓头笑笑不说话。村民问他累不累,他斩钉截铁地说,为儿为媳甘愿把这条老命赔。


凤娥找到了。
晨光也找到了。
全都找到了。就在距来兜家家西,半里多地的柳青河河边。到的不是鲜活的人。是凤娥和晨光她娘俩一起趴泡在河边水里,双双被河水给淹死了。凤娥晨光的尸体被人拖抬到北岸大柳树下。
闻讯,来兜百米冲刺似的朝河边跑,跑出没多远他摔了个趔趄,沾有石灰的解放鞋掉了一只,他气喘吁吁继续发疯般的往河边跑。围在柳树下的一大圈子人,见来兜跑近,急忙给他闪出一条缝。
来兜是半走半爬躬着腰扑向凤娥和晨光的,他看见回脸朝上直挺挺的娘俩,先是一愣,继而呆若木鸡,稍倾,便先抓着凤娥的手来回摇晃,大声喊叫:
“凤娥,凤娥,凤娥你醒醒!”回头,又去握着儿子晨光的手叫喊:“晨光,晨光,儿来你醒醒!”见娘俩不答应,他跪爬着给凤娥捋捋遮住脸的头发,脸贴着媳妇的脸,亲了又亲,接着又用脸贴晨光的小脸,也亲了又亲,而后生怕别人给抢走似的,紧紧地托住儿搂着媳妇再不肯撒手。
只见来兜闭着眼的眼晴里泪如雨下,喉结不停滚动,喉管有咕噜噜的跌落声,半天才从喉咙里,不,是从他胸腔里喷出——五十岁老男人牤牛吼般沙哑雄厚,又极其疹人的哭叫,
“我—的,哦哦哦,我的凤娥来呀......”
“哦哦哦,我的......儿!......晨光来呀......”
几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似乎耗尽了来兜全身能量,他眼一闭腿一伸昏死了过去——“快叫村里医生,快叫村医生!”村民边掐人中边向周边人招呼道。一路小跑赶来的村医生给来兜打了一针,过了一会,来兜缓过神来,双膝跪在地上,仰起头面向苍天呼叫:“老天爷,老天爷呀,求求您,我求求您,还我的妻子,还我的儿子吧!”接着,又声嘶力竭的哭喊起来:“哦,哦,凤娥,晨光啊,恁娘俩撇下我,——我可怎么活怎么过呀。”
人们纷纷上前劝他,拉他,他紧紧地抱着她娘俩,死不松手。
哭声掀动周边树叶庄稼叶响彻天地。凄声揉肠断,悲情撕碎心!
看到这凄惨的场景,听到来兜仰天俯地的痛哭及向苍天泣血祈求,在场的人都忍不住跟着掉眼泪,个别妇女嘤嘤低声跟着哭。
次日,来兜的小院子里搭上了灵棚,街门屋门上贴上了白纸,从东间抬出来兜凤娥睡觉的木床,回头朝南置放在堂屋正中,床上铺上了高粱箔,高粱箔上王凤娥李晨光娘俩紧紧摆放在一起。
床头燃起三烛香。一个大泥瓦盘里燃着了纸钱。
来兜一天多滴水未进,他闭着眼,嘴唇嘴角干裂的露出血丝,奄奄一息的躺在西间小床上一动不动。看护他的人仔细观察着动静,还不时张开大手,手心放在他鼻翼上放放,唯恐绳从细处断,雪上再加霜。生产小组长王立臣也是婚丧嫁娶的老总,他边指挥人干这干那,边不停搓着手跺着脚自言自语,这是他娘的什么事呀。
曹何庄逢丧事不请自到,讨吃凑热闹,有六成心眼的傻豆问老总王立臣:一起发娘俩个的丧咋不定班子吹手热闹热闹?
王立臣眼一瞪对傻豆吼叫道:
“定你娘里个大白腿。滚一边呆着去,再在这里胡咧咧,我缝上你的臭嘴打断你的腿。”众乡亲男女老少掉着眼泪,低声低语出出进进,按步就班依照风俗惯例忙活着后事。临近出丧,来兜从床上爬了起来,乘看护人不备,困兽样疯了般地猛然挣脱抓他的手,一头扑向外间灵床,再次搂着媳妇凤娥儿子晨光,在她们冰凉的脸上摸了又摸,亲了又亲,嚎啕大哭......“我,我,我也不活了呀,和恁娘俩一起去了吧,啊啊啊——”忙人上前拖抱,他死死地搂抱着娘俩就是不放。
这场面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忙人已各就各位做好了出丧准备。
总管立臣从堂屋走出,吩咐人撤出灵棚内的供桌,他拿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低头擤了擤鼻涕,在鞋帮子揩了揩手,起身紧了紧腰带,抬头环顾一下四周及挤满院子里的亲戚及众乡亲,一声大喊:
“起灵——”
院内顿时响彻一片恸哭之声。众乡亲们帮忙,死者入土为安,大李庄村北芦洼地来兜父母老坟旁边,又筑起一座新坟。两个忙人提着水潲正准备往新坟上洒水。
大家忙完正要走时,来兜还是拄着根木棍,踉踉跄跄瞪着血红的眼赶来了。照看他的人赶紧给支事总管立臣解释说:拦不住!谁拦他,他用木棍子打谁。
说完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来兜的喉咙已发不出声音,他扔掉手中的木棍,先是在坟前跪了片刻,接着趴在了坟头,他两只手插进土里一动不动,脸木木的,之后老泪纵横,仿佛在搂着她的媳妇和儿子,怎么也不愿意离开,怎么拉怎么拖硬是不走。起风了,黑云彩从西北天空铺过来,遮住了偏西的太阳,云根下面,隐约地传来沉重的雷音。
立臣看天快黑了,天又阴的厉害,怕是雨要来了,丧局还有事要处理,便大声道:“走,大家都往回走。”
扭头又吩咐身边的几个小青年说:“你们把来兜大叔架回家。”走在回村的路上,乡亲们抹着停不住的泪水,仍在窃窃私语七嘴八舌:老天爷真是不睁眼。
孤苦伶仃的来兜,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真真是可怜人啊,这是要了来兜老汉的老命了呀。
......
浩浩荡荡一群人刚走到村口,一声炸雷在人的头上滚过,雨便下了起来,雨滴砸在地上,土路表面便有了一个一个的小坑,鱼鳞一样。


又是一个春天,靠东墙的那棵梧桐树没有再发芽,静静地立在那里,显的犹为孤独落寞。院子里从此再没有熟悉的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的沙沙声响,再没有温存的绿荫。三间土屋的小院空旷寂寥。
凤娥晨生的死,使来兜一切希望化作了泡影,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致命的打击使来兜像是被人扒皮抽筋掏干了五脏六腑,剩下的只是个躯壳。
以往的日子幻影一样消失了,事情过去多少年,来兜都忍不住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梦,一个神思恍惚状态下的白日梦。可屋内院子里仍有着凤娥晨光的身影与气息,想凤娥和晨光她娘俩一定是给他玩藏猫猫游戏躲起来了,于是他就角角落落的边找边喊,找不到就哭。夜深人静,来兜牤牛似的哭声,打破夜空的寂静,传遍半个村庄。
人们经常看到,疯疯巅巅的来兜去坟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半夜三更来兜从家北芦洼坟上喊叫着凤娥回家,晨光回家......
闻者毛骨悚然。来兜和这个世界疏远了,疏远的如此陌生,视觉和感觉很自然地被堵上了一种坚固的墙,他目光呆滞不再笑,也不想再哭,眼睛像枯井一样不再往出涌水了。
柔和如洗的阳光依旧照进院内,空气中传来种种隐约嘈杂的,难以捕捉的声音,好似一种细碎绵密的声息,犹如一种絮语,嘤嘤嗡嗡,在这些嘈杂声中,一切变为寂静,寂静的使来兜心头沉重,一种生命不知何处依归的强烈的郁闷的沉重。大门口突然传来零乱的脚步声,来兜抬头看是村主任和会计领着两个陌生人,过年串门似的拎着许多东西走进了他的家,他躬着腰赶忙迎上前去,村主任笑着说,
“镇政府派人看望你来了,这不,给你送来了大米面粉还有油。”镇政府一名干部模样的人朝他笑了笑,温和的点了点头:“还有八百元慰问金呢!”
边说边从上衣布兜里掏出来一个大红包递到他手里。开天辟地,活了多半辈子也没见人送这么多礼物给自己,来兜激动的张了张嘴,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几次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而后村李会计陪两名镇干部走进他的三间破旧房子里转了转,来兜看见他们突然没有了刚才脸上的笑容,尤其是看到他门窗户房顶挡盖的塑料纸,房间内旧盖体褥子破床桌,镇干部不停的直摇头。来兜很诧异,是他们嫌他这个家破吗?一直没有言语。
镇里干部从房间内走出来,朝村主任点点头,对来兜说,年轻时您交公粮出民工,老大爷您受苦遭罪了。
您的情况村里已经给镇里进行了汇报,镇政府特别重视,领导派我们今天来一是慰问,二是现场查看您的居住和生活情况。一切都属实!原来您是低保户,从下月开始您就是五保户,以后每月政府给你五百多块钱作生活补助。
噢,对了,您这旧房子挡风挡雨不挡寒,过几天镇安排建筑队,免费给您翻盖三间大瓦房。镇干部接着提高嗓门严肃认真的说:“老人家有什么困难就找村里找镇里,老有所依老有所养,老了动弹不动了,就去镇敬老院养老。人民政府管你,共产党养你!”
听到镇干部的一番话,一直沉默无语的来兜,猛然抬起头,感动的眼睛里放出久违的亮光,眼皮和脸上不多的皮肉不停的抖动,掉了几颗牙的嘴哆哆嗦嗦,从口型看的出来他说的是:感谢政府,感谢党!可没有发出声音,像笑似的,其实是哭了,却再没有了泪水,他用粗皮干裂的双手抱头蹲坐在地上,瘦削的双肩不停的耸动着耸动着......
见状,镇干部村领导的眼睛也跟着湿润,都不在说话。村李主任抬起右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弯腰拍了拍来兜的肩膀:“你快起来进屋休息休息,我们走了,记住有什么困难一定去找我们。”
四人便挪动脚步,快要出大门时,来兜突然跑在前面扎煞着胳膊挡在大门口,几个人懵懂不知什么意思,正茫然间,只见来兜急速地低下了头,朝着来人深深的在鞠躬,久久没有抬头。
两名镇干部一怔,急忙上前抓住来兜的手,把他搀扶起来。镇干部和村领导都走了。
来兜觉得他们还在身边,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他的心间,头脑中迷茫的云雾 刻间消散,整个身心都热乎乎暖融融的,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院子外面的阳光是金色的,对未来生活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作者介绍: 田国和,笔名:田禾。男,1959.11月生,大专文化,山东汶上县人。烟台龙口市诗词学会会员,龙口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职于山东某国有大型企业,从事财务、企业经营管理工作。受恩师衡景儒先生启蒙影响,喜欢文字,笔耕不辍,诗词、散文、小说等散见于报刊杂志、网络媒体和平台。


作者:山东龙口作家协会 田国和 编 辑: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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