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中国是时候在朝鲜问题上做了断
编者按：
朝鲜9日宣布进行了核试验，震惊世界。这是朝鲜2006年以来第五次进行核试验，也是今年以来第二次核试验。此举恶化着本来已经严峻的半岛安全局势。前段时间朝鲜“一弹、一星”引发的半岛危机直接促成了韩国决定引入萨德系统，对中国的国家安全构成了直接的威胁。在刚刚过去的G20峰会上，在会见韩国总统朴槿惠时，习近平主席直接表达中国不能接受韩国部署萨德系统。韩国内部也存在着很强大的反对声音。不过，朝鲜制造的人造“地震”再次给朴槿惠的决定予以最有力的支持。
朝韩是中国的近邻，尽管朝韩之间的关系有其深刻的内外部因素，但它们的所做所为必然对中国构成直接的影响。历史多次证明，如果中国处理不好朝鲜半岛危机，就很容易演变成为中国的内部危机。朝鲜核危机及其导致的结果已经构成了中国外交之痛。中国不能不顾来自朝韩对自身构成的国家安全威胁，必须在这个问题上作一果断的决定了。
上次核危机之后，郑永年教授发表了这篇评论文章。这次朝鲜的举动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郑教授的分析。为此，我们特推送这篇旧文。
朝鲜半岛核危机已经存在很多年了，这并不是说朝鲜有很大的能力来制造危机，而仅仅意味着朝鲜很“聪明”地看到了，也巧妙地利用了大国之间（尤其是中美之间）的深刻矛盾，在几个大国之间的矛盾中获得了巨大的空间，游刃有余地去制造危机；并且每次危机之后，赢得胜利的总是朝鲜，而失败的则是大国。这次由朝鲜“一弹、一星”引发的危机，会不会再次简单复制从前的危机呢？
假定朝鲜这次也像以往那样躲过了危机，这并不意味着危机的过去，而只是意味着，相关国家只能无力、无望地等待下一次更大危机的到来。尽管很多人怀疑和嘲笑朝鲜核武器的技术水平，但这个国家发展核武器的努力并不是开玩笑的。朝鲜领导人深切地知道，只有拥有了核武器，其政权才能得到安全的保障。也就是说，朝鲜离真正成为核国家更进一步，就有更大的能力来制造更大的危机。
但从现在发展的局势来看，这次的结局很可能很不一样了。尽管中国对朝鲜的影响力非常有限，但一直被视为朝鲜的最近的“盟友”。不过，这次危机之后，中国也发出了可以说是历来最强硬的声音，中国支持安理会对朝鲜采取新的制裁措施，让朝鲜“付出必要的代价”。
中国声明了三点原则。第一，不管什么情况下，半岛都不能拥核，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 无论是自己制造，还是引进部署；第二，不能用武力解决问题，那将使半岛生战、生乱，中国不容许；第三，中国自身的正当国家安全利益必须得到有效维护和保障。
六方会谈效果不大
中国的确把自己的国家利益说得清清楚楚。就第一点而言，如果朝鲜拥有了核武器，周边其他国家包括韩国和日本都会拥有核武器。韩国和日本已经在美国的核保护伞下，随时都可以拥核。届时，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周边国家都拥有核武器的大国。就第二点而言，如果朝鲜半岛发生战争，必将产生庞大的难民潮，中国的国家利益也同样会受到负面影响。就第三点来说，美国正在借用朝鲜核危机在朝鲜半岛部署战略武器，或者把韩国、日本整合起来，名义上对付朝鲜，实际上对付中国，中国的国家安全实际上已经受到威胁。
但中国的态度并没有令美国和韩国满意。在美国和韩国看来，如果按照中国的做法，这次危机势必重复从前的危机。如果站在美国和韩国的立场，他们的怀疑也并非没有任何理性。为了在多边构架内解决朝鲜核危机问题，中国在很多年里，努力促成六方会谈。不过，六方会谈这个多边会谈，尽管各方都是接受的，但多年下来似乎效果不大。
客观地说，这只是为朝鲜赢得了时间去继续发展核武器。六方会谈之所以出现这种结局，因素有很多，包括美国和朝鲜之间的深刻不信任，但有一点似乎被大大忽视，即朝鲜看国际问题绝对不会像其他五国那样。其他五国简单地相信，朝鲜会像自己那样看待国际问题，这可能是问题的根本。

对中国态度的不满促使美国、韩国和日本开始采取“单边主义”行动，即避开中国和俄罗斯对朝鲜采取行动。现在经济等各方面的制裁已经开始。人们所猜想的是今后美国、韩国和日本会采取怎样的更激进的行动？不管美国等以何种方式对朝鲜进行“行动”，中国都会主动地或者被动地卷入其中；而中国不同的卷入方式也会导致不同的结果，既影响中国本身的国家利益，也影响朝鲜的命运，甚至影响未来东北亚地缘政治格局。
那么，会有哪些可能的发展场景呢？从冷战之后美国所主导的国际政治的经验，和目前美、韩、日的所作所为综合来看，至少可以找到如下三种可能的情形。
第一，伊拉克萨达姆模式。美国、韩国、日本等联合行动，在推翻朝鲜政权的同时实现半岛的无核化。美、韩、日只有在确保中国不会再次派兵支持朝鲜的时候才会采取这个行动。但从各方面条件来说，中国不会像从前那样做了。这个行动会导致几种结果。其一，为中国制造数以万计的难民潮。其二，在实现朝鲜半岛统一的同时也拖垮韩国。韩国尽管为半岛的统一准备已久，但如何消化由统一所带来的代价仍然是一个未知数。正如两个德国统一所显示的，朝鲜半岛的统一至少会拖垮韩国经济数十年，甚至也会影响半岛的政治稳定。其三，半岛的统一从长远来看，将形成东北亚中国、日本、韩国三国鼎立的局面。
此外，中国是否参与，决定了未来的地缘政治格局的趋向。如果中国不参与，地缘政治必然为美、日、韩主导，对中国不利，甚至与中国为敌。如果中国参与，中国也必然会参与到半岛的重建和发展，这样至少可以维持大国之间的平衡。
第二，利比亚卡扎菲模式。朝鲜也意识到其安全的威胁主要来自美国，并且多年来也一直力图和美国和解并改善关系，只是因为美国的不妥协才没有成功。从这个意义上说，朝鲜发展核武器是为了增加和美国谈判的筹码。不过，朝鲜的算计不太可能成功。美国可以采用利比亚卡扎菲模式，先和朝鲜妥协，再彻底解决核武器问题。不能低估美国对朝鲜的敌视。美国制裁古巴半个世纪，毫不动摇。
而且在美国看来，比起朝鲜，古巴还是一个比较文明一些的政权。今天的朝鲜在西方看来俨然是一个血腥政权，没有任何道德的存在基础。美国不可能同时容纳一个极端专制的朝鲜和一个民主加盟国的韩国。利比亚卡扎菲模式的结果和伊拉克萨达姆模式雷同，只不过过程不一样罢了。（当然，对中国来说，假定美国和朝鲜“友好”起来，那也必然是针对中国的，对中国国家利益是极大的不利。）
朝鲜的经济非常脆弱
第三，伊朗弃核模式。这个方案既可以以联合国为平台，也可以通过相关国家的多边平台（包括“六方会谈”或者没有朝鲜参加的“五方会谈”）来实施。这个方案可以分成几步走。首先是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相关国家，可能对朝鲜进行严厉的经济等方面的制裁，尤其是要求中国切断和朝鲜的所有物资供应，对朝鲜构成足够大的经济和政治压力。其次，如果朝鲜不能妥协，美、韩等国可能对朝鲜构成真正的武力压力。朝鲜可能对韩国采用冒险性冲突或者战争，但美、韩完全有能力遏止朝鲜的行动，甚至可能采用“先发制人”的方法来摧毁朝鲜的核设施，甚至是一些重要的军事设施。中国可能不选择参与军事行动，但持比较中立甚至支持的立场。
这一方法可能奏效。其一，朝鲜政权是一个依靠恐惧来统治的政权，尽管经过了大规模的清洗，朝鲜领导人的权力表面上得到巩固，但实际上极其脆弱。一旦面临外在真正的威胁，朝鲜领导集团很容易解体，甚至倒戈。其二，朝鲜的经济非常脆弱。其三，这个方法较之前两个方法，更有可能在相关国家之间形成共识。这一方法直接威胁到朝鲜政权（尤其是朝鲜领导人个人）的安全，最后促成朝鲜完全放弃核武。
在中国和俄罗斯参与的情况下，这个方法一方面可以为朝鲜提供最低限度的安全保护，包括领导人个人安全、政权的安全和国家的安全，另一方面强迫朝鲜实行开放和改革政策，从而达成非战争的结果。当然，如果朝鲜政府以死相拼，这个方法也有可能演变成为前面两种结果，取决于朝鲜和其他国家（尤其是美国和中国）的互动。
由朝鲜的“一弹、一星”再次引起的朝鲜半岛核危机，已经使得半岛处于直接的战争冲突边缘。作为邻居，中国不管怎么做都难以置身事外。实际上，正因为是邻居，朝鲜问题可以直接影响到中国的国家利益。所以中国也提出了自己（所希望）的解决方案，而不认同美、韩等国的解决方案。不过，从国际政治的经验看，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不认同现行国际关系的实际运作方式，除非有实际的能力来改变这种运作方式，否则即使不乐意也还得遵循现行国际关系的运作方式，否则很难使得国家利益最大化。
这一原则适用于任何一个国家。每一个国家都有其理想的方法，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追求国家利益的最大化，不过在现实国际政治中，这些理想的方法往往很难发生。所以，人们往往须要意识到国家利益的等级性、轻重性、缓急性，在不能实现最优的情况下，选择次优或者其它。
在朝鲜问题上也是一样，所有相关国家都追求其最大的利益。不过，这些年的经验则表明，当美国和中国等大国不能从最优转向次优或者其他选择的时候，往往促成朝鲜国家的利益最大化；而朝鲜国家利益的最大化则是美国、中国等大国的国家利益最小化。今天，当再次面临危机的时候，美、韩等国的选择已经相当明朗化；中国也必须再一次面临选择，并且是一次更为艰难的选择。
（来源：全球眼，转载自2016年2月23日《联合早报》，作者：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微信ID：IPP-REVIEW）学术委员会主席、教授郑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