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点半，刘辉轻轻拉开房门。秋风里已带来明显寒意，他紧了紧衣领，然后快步赶往煤矿工区。

6点开早会；6点50分,和工友们在煤矿副井口乘罐笼到达地面以下数百米的大巷。其后，徒步20分钟，再坐15分钟猴车顺着皮带斜巷一直向下到达采煤工作面；大家要在这里汗流浃背地工作8个多小时。

对于刘辉，这样的工作状态已维持7年。不过，同样的工作强度，刘辉的收入却大不如前。在曾经的“辉煌时期”，他的月收入超过1万元；现在，刘辉的月收入已不到2000元。其实他担心的不只是收入问题，作为黑龙江龙煤矿业控股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简称龙煤集团）旗下的一名普通矿工，刘辉现在更大的忧虑是可能连这2000元的“饭碗”都保不住了。

和刘辉一样的内心忐忑者，还包括龙煤集团20多万在职员工——产业下行，“难道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下岗‘厄运’今朝又将轮回到自己身上？”

作为东北地区最大的煤炭企业，拥有24万在职职工、18万离退休职工的龙煤集团，如今上市无期，只能临时靠地方政府输血救助，并踏上改革之路，包括关停枯竭矿井、剥离供水供热和医院、建设新煤矿以及发展发电和煤化工等接续产业以及精简人员等措施，这无异于动一场“大手术”。

然而在龙煤多位内部人士看来，多年来顽疾在身，“煤炭黄金十年”时错失最佳转型时机，如今转型难度太大，犹如一场渡劫，难见复兴迹象。

9月19日上午，黑龙江省委副书记、省长陆昊亲自主持召开专题会议，部署推动龙煤集团脱困发展工作。9月21日晚，龙煤在机关全体员工大会上宣布，成立公司总部人力资源创业培训中心，执行集团安置分流人员和鼓励职工创业闯市场相关政策，要求全面完成3个月分流10万人目标。

11年前，龙煤集团以拯救者身份出现，重组了鹤岗、鸡西、双鸭山和七台河“四大煤城”的绝大部分优质煤矿，试图打造成产能上亿吨的煤炭集团并力推上市。而今却在“煤炭黄金十年”风光渐远之时，一步一步陷入泥沼，成为被拯救者的角色。

与很多地方国有大型煤炭企业的发展相似，如果梳理龙煤的发展线条，不难发现，地方独有的政商资源、人事、体制和盘根错节的地方关系，是让龙煤集团曾经得以攻城略地并不断做大的原生力量，但过往机制下产生的“赘肉”和滋生的大企业病也成为龙煤近年来裹足不前乃至陷入生死泥沼的“病毒”。

三次冲刺三次折戟：IPO大耗元气

施救者和被拯救者间的角色互换，除了大环境的逆转，也或与龙煤此前集中精力筹备上市而屡次搁浅有着脱不开的关系。IPO审查之前突发煤矿安全事故，仿佛是龙煤上市之路上的魔咒。

龙煤集团原主体于2004年12月26日正式在哈尔滨挂牌成立，由长期分散经营的黑龙江省内四大国有重点煤矿企业联合创办。刚成立不久，龙煤就曾计划赴港上市，着手进行股份制和存制企业的改制，并计划引入日本伊藤忠、韩国浦项、鞍钢、中煤、中国五矿、华能、黑龙江省电等7家战略投资者。

这项原预期于2006年赴H股上市的计划，因旗下一起重大矿难事故而泡汤。2005年11月27日，龙煤集团七台河分公司东风煤矿发生爆炸事故，造成井下共171人死亡，该事故为煤尘爆炸。

四年之后，龙煤集团重整旗鼓，通过国有股权转让成立龙煤控股集团，于2009年6月底获得中科招商创投近5亿元的投资后，上报相关IPO材料，再度冲刺。根据此前报道，龙煤集团的管理层预计上市募集资金60亿—100亿元，这笔资金主要投向龙煤规划的煤电化大项目，以加快促进龙煤集团产业结构和产品结构的优化。

然而悲剧重演，仍是一场大矿难让这场上市计划突生变故。2009年11月21日，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新兴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最终确定该事故共造成108人死亡。根据调查，新兴煤矿井下许多探煤巷发生煤与瓦斯突出事故，遇火发生瓦斯爆炸波及全矿井，是发生这起事故的主要原因。

“百人安全事故在一个煤企发生两次，时间仅仅相隔四年，这是非常少见的。龙煤集团整改效果不佳。”一位煤炭行业分析师说。

根据相关规定，上市的煤炭企业3年内不能有重大事故。自2009年龙煤上市折戟后，龙煤集团只能进行重新整改，三年后的2012年，龙煤集团又一次悄然出现在证监会公布的拟IPO企业大名单中。

然而事与愿违，上市计划三度搁浅，2013年龙煤仍未逃离上市前发生矿难的“魔咒”。龙煤集团内部人士说： “黑龙江当地煤矿地质条件复杂，生产条件不是很好，开采面多，特殊的开采环境，这些都是导致安全事故频发的客观原因。”

2013年初，中国证监会2013年度首次公开发行股票申请终止审查企业名单，沪市新增终止审查企业中，龙煤集团赫然在列，终止审查决定时间为2013年3月20日。这意味着龙煤集团谋求上市的八年中，第三次无功而返。

五天后的2013年3月25日，作为冲击资本市场的集团旗下龙煤股份公司的第二大股东，中国长城资产管理公司公开转让其持有的龙煤股份公司5.75%的所有公司股份。

遗憾的是，上市计划不仅占用了龙煤大笔资金，而且牵扯大量精力，导致其他改革暂时让路，基本上固守原来的业务板块。自2004年至今，仍然主要依靠四大煤城的煤炭生产销售业务，而发电和煤化工业务则占比非常小。直到2011年，龙煤才开始带队到外地考察收购煤矿，而那时离2012年煤炭行情陡然走跌并一直延续不远了，所以可以说错失了收购的好时机。

5个工人20个领导：历史包袱积弊难除

为了拯救似乎已无路可走的龙煤集团，黑龙江省政府数次输血以缓解其流动资金困难。但这对于包袱沉重的龙煤集团来说，短期内效果并不明显。

2014年，龙煤集团全年净亏损22.8亿元。2015年龙煤的亏损趋势并未得到明显遏制，企业资产负债率也始终居高不下。

对此，龙煤集团认为是“整个煤炭行业经济严重下行与历史矛盾和问题等多种因素相互叠加的结果”。其中，“全国煤炭产生过剩，进口煤炭增加，需求不旺，市场竞争加剧，致使煤价连续大幅下降，销量减少，收入锐减”被龙煤集团称为亏损的直接原因。

从企业内部因素来看，龙煤集团产品结构对精煤生产依赖程度较高，但精煤价格连续的下降对公司生产经营效益冲击较大；其次，龙煤集团的矿井生产年限较长，多数矿井受地质灾害威胁较重，安全投入增多；再者，公司历史形成人员多，人工成本负担较重，加之企业承担的社会负担重。

事实上，即便在煤炭行业发展的“黄金十年”里，龙煤集团的效益也并不尽如人意。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煤炭行业人士表示，龙煤集团的效益始终不好，以前煤价高的时候，神华集团一吨煤赚300—400元，龙煤集团只能赚40—50元，那时还能维持盈利，但现在煤价已大幅下降，2014年一季度开始就下降超过100元/吨，企业根本就无法承受。

截止目前，龙煤集团在册职工24.8万人，沉重的人工成本也让企业步履维艰。龙煤集团称：“人工成本高，占支出的60%以上，全行业最高。”

自2012年以来，龙煤集团的亏损幅度大幅上升，企业资信等级也已经被多家机构连续下调。这对于公司后续融资将造成负面影响。

经济结构单一的黑龙江省财政收入主要靠重工业和资源类企业，加上大庆油田税收大部分归中央，龙煤便对黑龙江省尤为重视。近年来龙煤集团为黑龙江省每年贡献着50亿元左右的利税，俗话说“煤炭一感冒，财政就发烧”，这形容最大省属国企龙煤集团与黑龙江省财政之间的关系也颇为贴切。

从2013年至今，龙煤已向省政府多次呼救，而当地政府也频频驰援龙煤。不仅多方式给龙煤输血30亿元，在省长陆昊经过多次开会和实地调研之后，终于在去年9月9日，制定出了《省政府支持龙煤集团改革发展的政策措施》，紧接着，去年9月23日，该方案获得相关部门通过。

改革方案主要涉及建新矿井、发展煤化工和第三产业、帮企业争取项目、让企业走出去、引进优秀人才、厂办大集体改革、政策性关闭10个资源枯竭型煤矿等。

在坐吃山空的同时，人员包袱越来越重。龙煤内部员工向媒体透露，龙煤一个年产百万吨的矿井要养活几千人的职工，而其他好的煤企仅需几百人，龙煤人数是后者的10倍多。而往往一个部门5个工人，5个领导，更严重的还有5个工人20个领导的现象。“矿上人浮于事很严重，现在虽考核机制严格了，上下班必须脸部电子确认，但依然有很多人上下班去确认一趟，便回家了。”

对此，龙煤总部要求精简人员，到2015年年底，中初级管理机构精简30%，管理人员精简35%；到2016年年底，中初级管理机构和管理人员分别再精简10%。到2016年年底，在岗职工在现有基础上分流安置25%。

省长主持的会议：何以求生，以何求生？

在产业下行的大背景下，积弊重重的龙煤集团，已非“熬一熬就可以过去”的阶段，而是到了必须断臂求生的临界点。

在9月19日上午，黑龙江省委副书记、省长陆昊亲自主持召开专题会议指出，在煤炭全行业产能过剩、价格持续走低、市场环境没有改善的大背景下，龙煤各项工作措施与企业面临的挑战和脱困任务相比，工作力度还有明显差距。

会议决定，成立由企业、有关部门、四煤城政府组成的有关龙煤集团改革脱困工作小组。其具体措施中包括：成立由省监察厅、国资委牵头的正风肃纪工作小组，强化内部管理，查处内部腐败，减少企业损失；借助龙煤集团拥有的资源推动其尽快向第一产业、第三产业转移突破，开辟新的经营领域，从根本上解决人力资源配置问题，提高主业人员效率；尽最大努力吸收龙煤集团员工在新产业领域发展，进一步制定人员安置目标，在2016年6月底前到位。

9月21日晚，龙煤集团召开机关全体员工大会，在这次会议上，龙煤集团董事长王智奎措辞颇重，“集团的生死存亡就在当前”。

王智奎分析，对于龙煤这样的“危重病人”，一切以现金流为核心进行自救，基本要求就是要快，不能慢，慢就倒下了。

第一就是止血，就是全面完成3个月分流10万人目标，分流人员是止血，缩减工资也是止血。当前，干还是不干?是快干还是慢干?答案就是干，而且要快干。

第二要补血，通过把非煤产业变现，卖了换钱补血，补充企业现金流。

第三是造血，主要在营销，靠自己经营挣来的钱是自己在造血，只有造血功能越来越强了，才能活着。一、三产分流人员，既是止血，将来建成新产业也是造血。应收账款清收也是补充现金流，把丢的血补回来。

王智奎认为，当前龙煤自救的核心就是围绕现金流，通过止血、补血、造血，在省政府支持帮助下，挺过来，活下去。

在此基础上，必须建立新的运行机制，改革的核心就是干部能上能下、员工能进能出、收入能增能减，龙煤集团已经确定为我省国有企业改革试点，宁可在改革中处理稳定问题，也不能让大家都吃不上饭而导致全员不稳定；要抓好舆论宣传，给政府、市场和员工以强大信心；纪律要有保障，从现在开始进入战时状态，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纪检部门做好监督护航。

在谈到如何看待当前集团机关改革工作时，王智奎指出，大家对龙煤有感情、有信任，为集团发展吃过苦，做过贡献，“今天的情景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也是我不愿意看到的。龙煤就像是一艘船，不是把船上超员的人推到河里，而是选择另一艘抗风浪、或较小需要用手、用桨划向岸边的船，或者抱着木板拿着游泳圈游到岸边，这样才不至于整体沉没。龙煤又好比一个困难的家庭，全家人吃不饱饭，要让产生效益的人，能给家里挣钱挣工资、出体力的人吃饱，剩下的人不是吃不上饭，而是喝粥。集团会积极为大家找出路，让大家有更适合发挥自己才能的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