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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运泉:煤矸石之缘

——写给为煤炭事业献身的英勇矿工们

煤炭资讯网 2015-8-23 16:30:58小说林
  一
他捧着“准迁证”,象摘到了天上的星星,兴致勃勃地走出机关大楼。重重叠叠的高大建筑、破云裁天的美丽山峰,更加激起他对矿山的钟爱。他迈开脚步,直奔“矿庆献礼台”。
这矿庆献礼台是L煤矿为大战60天迎接建矿80周年专设的。纵横三百平米的宽阔广场,四周金黄色围墙,围墙上红旗招展,彩旗飘扬,高挂的80盏巨型灯笼,光彩夺目。围墙的壁板,诗情画意,精雕细凿,巧夺天工,有名诗名词;有矿史新旧对比石雕;有龙飞凤舞、天女撒花、嫦娥奔月图案等石作引人入胜。广场上还设有生产进度图表、文学作品、艺术摄影、书法绘画等专栏,各种栏目图文并茂,有声有色。身着矿服的职工成群结队,在优美动听的乐曲声中唱歌的、跳舞的、照相的、下棋的、品茶的、比武的,人人欢天喜地,个个心旷神怡。
他把“准迁证”放进衣袋,用手按了按;又摸出只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异常激动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冈队长,冈队长”他的手突然被一个人拽着。
“你看,你看,我们队昨天夜班产量番一番,又结了个大硕果!”核算员小张挥动着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没等冈队长说话,小张翘起嘴皮又说:“嗳!采煤二队的红线怎么凝固啰!”小张笑着,还重重地拍了冈队长两下。冈立一看专栏图表,脸色突变,象一层阴云罩在了脸上。他急转身朝小张手示处蹲着的丧气汉子走去。
“林敏!干吗这副狼狈相?”
“呵,师傅!”林敏如触弹簧,一惊而起问:“你不是回去迁家了吗?”
“看来你也不灵敏。咋搞的!出那么几颗煤?冲上去的马要倒退!嗯?”几句话把林敏的脸窘得通红。
林敏原是冈立的徒弟,下乡当过“知青”,后被招为煤矿工人。搞承包制时冈立提议他到采煤二队担任了队长。林敏新官上任三把火,不久,这个队的产量跃上了八个采煤队的第二位。他还想超过师傅这个队,名居榜首,谁知“山鬼”捉弄人,正值迎接矿庆之际,他队的工作面突出断层,遇到了“拦路虎”,产量陡降,职工工资大滑坡,林敏锐气大伤,上下难做人。为突破断层,林敏亲自上阵,搞得腰酸腿硬,掩护支架还是调不正。近几天的产量排到了倒数第一位。昨天,他又带领一班人苦干一番,弄得眼冒金星还是无济于事,没奈何,只有去求救于师傅。没想到都说冈队长回老家办理家属“农转非”手续去了。他又跑了几个队,都要“大价钱”才干。林敏象出嫁女向母亲诉苦似的,耷拉着脑袋不敢正视冈立。
“哼!咋象蔫了气的南瓜!”冈立揪住耳朵把林敏的头提起来:“把烟点上!”又爱抚的鼓励说:“好马不怕绳缠蹄,丧什么气!”
“冈师傅,您就帮帮我们渡过这难关吧!”一个青工再也抑制不住了。
冈立环顾一眼,“嗬!”已围了一大群年轻人,他猛地捏住那个青工的高鼻梁:“前两年的懒汉现在也会口渴赶路——干着急啦?”他放开嗓门道:“80年代的新矿工好样的!”
小伙子往后一缩:“现在不同了,承——包——制——承包制,国家个人都得利,懒汉变勤人——国家松口气。”“哈哈哈……”大家笑得前倾后仰。
“好!帮你们赶走了石老虎再回家去也不迟。”冈立自信地挥舞着拳头。
“太好了,冈师傅!”青工们的巴掌像拍响一串鞭炮。林敏更是激动不已,紧紧握住冈立的手,笑了,眼里闪出一丝泪花。
“小林,别这样,师傅知道你,这事关全矿呢,搞承包分责不分家呀!”冈立的话说得大家频频点头,两双握住的手攥得更紧。

入夜的L煤矿,灯火辉煌。雄山中躯,一排排,一幢幢的标准化职工宿舍,在月光和灯光交织中显得格外壮观。井口广场上矿工们整装列队,夜班前安全会后矿灯闪烁,犹如银河明星流入井硐。
到达了2号工作面,冈立对掩护支架来回观察后,满有把握地说:“今晚一定赶走这石老虎!”听了冈立的处理方案,林敏感到自己习焉不察,觉得自己的处理方法与师傅的方案大相径庭,内心深处对师傅充满了无限敬佩和拥戴之情,他激动地对大家说:“一切听从冈师傅的指挥!”
黑压压的煤层中,风镐“笃笃”震响,煤尘涌起黑雾,矿灯光环在支架空间微弱闪动……冈立浑身热汗淋漓,方圆大脸如墨染一般,两眼炯炯有神,他指挥若定、气宇轩昂。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战,桀骜不逊的支架终于平稳地下放了五公寸。随着支架的下落,林敏绷紧的心渐渐松驰下来,青工们墨黑的脸上都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冈立放下风镐,接过班长递去的水壶“咯咯”地一饮而尽,并无一点轻松感,语气深沉地说:“这次下落,算过了一道难关,要想再次正常下落难度很大,弄不好,这石老虎会变本加厉!”这么一说,大家心头又紧张起来。冈立又详细地布置了每个岗位的工作,他自己负责打整难度最大的天板滑杠。当冈立做完天板最后一道工序,出口处传来“冈队长——冈队长接电话”的喊声。
冈立接到刘副队长打来“有急事”的电话,马上给林敏作了一番交待,拔腿向本队工作面赶去。
到了205水平机巷,冈立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擦着额头的汗水。
“嘿嘿!大花猫!”皮带司机眨眨眼,笑着问道:“冈队长,啥事那么急?”
“今晚出煤怎么样?”冈立急急问道。
“一直满载运转,队长!”
“看见刘队长没有?”
“到五号石门电话室去了,可还在呢。”
本想多开几句玩笑的小李见队长严肃的面孔,溜到嘴边的话收回了。
五号石门电话室里,刘一财仰卧在木板上,安全帽筘着半边脸,手里的灯头有节奏地敲着膝盖,象是在回味电影插曲。“噔噔噔”一阵脚步声逼近门边,刘一财触电般一跃而起。
“呵呵,您来了,冈队长。”他欣愉地喊道。
冈立一屁股坐在木板上,喘着粗气,他抹了一把汗水问道:“什么急事?刘队长。”
“您先歇口气,我再汇报。”
“哼!急事不急,你的修养倒真好。”冈立唬地站起来。
“不……不忙,你先歇……歇歇气嘛。”
“歇个屁!怎么不讲清楚就丢了电话,既有急事,你还在这里养神!到底什么事?!”冈立火眼金星,刘一财不寒而栗,顿觉浑身上下爬满毛毛虫,语无伦次地:“是……是这样,……其实……”
“哎!”冈立“笃”地坐回木板,“吱嘎——”一声,木板断成两截。
“是,是什么?吃雷啦!”
刘一财虽然不敢正视冈立,但心里镇静了些。
“是……是这样,你要回家去办户口,是件要紧事,为了让你早点去……我不想让二队的事缠着你。现在承包了,林敏他……他自己是有办法的,再就是你走之前,来自己工作面上检查检查,以防出毛病。”刘一财的话炫耀着对冈队长的忠恳
“呀咧咧——是这回事!”冈立的拳头在刘一财眼前晃了晃,重重地砸在木板上,气冲牛头。“你真是后脑门长眼——前不识途!现在……”
“现在是承包制,谁不是顾自己!”刘一财得到机会就抢过话茬。
冈立沉默了,“我的做法是不是过份了……,顾自己?”他终于平静下来,语气变得缓和了。
“一财呀,你的说法也有符合现实的道理。但是,一个人真的只顾自己就会被孤立。小集体是在大集体这个圆圈中,你想,我们队向矿承包,矿向局承包,局还要向上级承包,一个队完成任务不等于全矿就能完成任务呀。”
刘一财这时看了看冈队长,点点头。
“别人一直把我们当老大哥,二队有难,眼看着不帮助,问心有愧呀。”冈立严肃的脸上略显笑意。
刘一财欲说无词,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要不是实行承包制,二队那些年轻娃娃哪来那大的热劲儿。前两年你当班长,多分给你一个年轻娃就叫苦连天。现在林敏带那么多,担子不轻啊!”冈立语重心长的话把刘一财说得脸上一阵热乎,低头不语。冈立看看手表,直截了当地说:“自从林敏承包二队,你有嫉妒心,这瞒不过我的眼睛!改革之年,你的这种心理会象条绳子缠住你的手脚,趁早丢掉它!再不能目不见睫,今晚的事……”
“师傅……你别……别说了,我是在往别人的节骨眼里插针。我——错了,你就看我以后吧!”刘一财内疚地望着冈立。
2号工作面上,林敏焦灼的双眼死死地盯住天板悬石,恨不得一口吞掉它。他不禁大声吼道:“吴班长,不再等了,咱们自己放!”
正在这时,进口处出现了灯光。大伙一见冈立到来,畏怯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冈立检查完各个工序,满心喜悦的说:“祖国的煤炭事业后继有人啊!”他断然下令:“好!现在放支架!”
风镐又击响顽固的岩石,震醒沉睡的煤层,10分钟,20分钟……时间悄悄地过去了。
“冈师傅,这老牛真难牵,走得太慢!”一个青工显然有些急燥。
“嗬,别急,这样好,来快了天板会翻。”
“师傅,这几根木垛在动!”林敏喊道。
冈立迅速爬过去,把每根木垛敲了敲,大声说:“你们都撤到安全点去!快!”
“冈师傅,让我来吧!”
“我来下脚窝。”
“我来,你们撤出!”
“嗨!还争什么?又不是攻打上甘岭!”冈立把风镐朝下一笃:“哪个毛驴敢违抗我的命令!”
大伙儿只得撤到安全点,双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支架中央的冈立。一颗颗悬着的心随着风镐的“笃笃”声加速了跳动。
“叽叽叽——”数万吨受力的掩护支架在下坠。
“嚓嚓嚓——”刺耳的声音象电流一般触及他们的身体。
“嚓嚓,轰!”支架下放了,他们的眼前翻滚着一团团黑雾一卷卷浓烟。
“喂,你们过来——”冈立拍打着身上的煤尘,墨黑的脸上闪动着笑的光点。
大家见支架放“合了山”,恢复了健康的体态,顿时欢呼雀跃,拥着冈立道:“武松大哥,石老虎变成纸老虎啦!”
煤海深处掀起一阵朗朗的笑声。青工们放开歌喉唱起了《撼煤歌》。豪放的歌声,震撼群山,穿越岩石,冲破煤层,响彻云霄。歌词:
我们是新时代的煤矿工人
挥动铁臂去钻山掘井
撼醒万年沉睡的煤炭
把它变成无价之宝的乌金
光耀闪烁飞异彩
照亮世界放光明
哎嗨哟,照亮世界放光明

我们是大无畏的煤矿工人
勇敢探索去钻山掘井
采出热浪翻滚的煤炭
把它变成银河之上的星星
金光闪耀亮人间
服务人类照前程
哎嗨哟,服务人类照前程

劳累了一个通宵的冈立,长长地躺在床上,心头的兴奋却驱散不了浑身的酸痛。他想睡个囫囵觉,灌下半瓶大曲酒,没想到适得其反。“是明天就起身回家,还是等二队的支架完全脱离断层区再走?这次回去办户口会不会又碰钉子?……”一个个疑问纠集在心头。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想到回家,冈立真是归心似箭啊!人生活在矛盾之中,时时被矛盾所困惑,又被矛盾所激发。冈立的矛盾是什么呢?
那是国务院批准煤矿职工家居农村家属落城镇户口的政策一见报,整个L煤矿轰动了, 人人奔走相告,个个喜气洋洋。冈立更是高兴得了不得。于是,他终于请了探亲假,回家去商量妻子迁矿的事。
那是八月金秋,冈立踏上归途,回到了已是五年末涉的故土。
正值收割的大好时节!晴空万里,秋风送爽,阳光也温情地亲睐着这位久别远归的客人。漫步在新劈的马路上,冈立兴奋地左顾右盼,观赏着巨大的变迁,追忆着童年的桑梓,寻找着隐缩的旧迹。不知不觉,冈立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盘龙弯”。他突觉眼目异染,顿感故地别致。冈立的两眼象忙碌的摄影机:童年最喜爱的小溪沟,几年前草木可数,如今沿溪两边垂柳依依,已构成缓缓而下的绿色渠道,溪水“哗哗”作曲,布谷“咯咯”欢歌;过去那块山脚大地的庄稼草茂苗秃,今日满地的油绿花生织成绿色巨毯,秋风浮动,沁香扑鼻;前些年干裂的龙门大田,眼下沉甸甸的稻谷橙黄似金;曾经衣不避体的房后弓形坡,而今绿树成荫;还有那旧日杂草丛生的“大寨梯田”,现在变成了果园,一排排,一行行枝繁叶茂的树杆上,果实累累,似繁星密布,惹人耀眼。更使他惊喜的是,邻居徐二牛和张老爹的茅草棚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两排漂亮的砖墙瓦房。认真瞧瞧自家的住房,更是焕然一新:一套五间两转的砖房,粉白墙壁,青灰色的瓦;脊梁水泥坐顶,精彩的绘画、龙飞凤舞,他知道这是老爹的杰作!房后翠竹青青,电视天线升过竹林……。除了那棵熟悉的老黄桷树安然如旧,一切都变了!正想着,院子里一阵“三洋”的乐曲灌入耳中。他快步赶到堂屋门前,一个自然止步:老爹正和一位头发苍白的老人举杯畅饮。父亲把酒杯举得高高的:
“亲家,这杯酒不管怎说该你喝!”
“不不不,亲家是‘重点户’,今年收成赛过哪一年,坡上没收完,屋里粮满仓,这杯酒……”他岳父的手在桌上划了个大圆圈:“你看该谁喝呢?”
“该我喝!”冈立放开嗓门,“咯咯”地笑起来。
“哎呀,我冈儿回来啰!”
这一喊,侧屋,厨房的人全都涌到了堂屋。兄弟冈锋高兴地拍打着二哥的肩膀;母亲喜得眼里滚出了泪珠;调皮儿子乐得紧紧地拥抱着爸爸;老岳父的酒洒在了桌子上……,连那只小花猫也“喵喵”地叫个不停。唯独妻子吉英显得那般平静,她端着“清蒸鸡”站在一旁,象定了根。当冈立的目光转向她时,她那白皙的面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怜爱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菜盘。
皎洁秋月,逐渐升高,明月照得大地一片清晰,正是月光率领万家灯,旷物生辉人更亲!冈立全家人围坐在院坝中央的茶桌旁,摆开了“龙门阵”。冈立的声音特别洪亮,他带着神秘的腔调说:“爹、妈,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所有的头伸拢一堆。
“什么好消息?快摆给大家听听。”父亲迫不及待地提高嗓门道。
“最近,国务院批准,煤矿井下职工家居农村的家属落城镇户口了。我可以把吉英和儿子都迁到矿上去。这次回来就是商量这件事呢,这可是跨入80年代国家对煤矿工人最大关怀的好政策呀!”
“什么?我没听清,冈儿再说一遍!”母亲惊诧地问。
“我要把吉英和孩子迁到矿上去,妈——”。
母亲神经质地盯着儿子,嘴唇微微抿动着,院子里的谈笑声顿时消失了,一片寂静。
“亏你想得出!金窝银窝离不了自家的草窝。我历来是个农人,要我跟你去煤矿……”她喉咙中哽咽了一下:“要我离开家,就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叫我,我也不去!再说,这个穷窝子守了十多年了,现在包田到户,日子好过了,不比工厂差!”吉英放鞭炮似地说完这些话,依在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冈立如挨了一记耳光,脸上火辣辣的。母亲一阵心酸,她要求冈立尽快退职回家算了。第一次听母亲说这话,冈立一时不知所措。院子里又是一片寂静。岳父低着头琢磨似的在地上逐手里的烟袋老壳,父亲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叼着长烟棍,一时鸦雀无声。
“怎么?妻子变了!”冈立思索起来,记忆把他带入难忘的往事:
新婚的第二年,冈立回到家,正遇上一场大雪。无情的寒风刮掉房上的茅草,地上、床上、被子上全都是雪。冈立想到自己是个工人,家里却这般窝囊,不由得抽泣起来。吉英一边打扫,一边对他说:“娃娃都要出世了,你还象娃娃哭,真傻气!哪就没出头的日子,以后盖了新房,我们还要重新布置洞房呢!”说完,笑得“格格”响。
瞬间的回忆,使冈立猛然醒悟了:不是妻子对自己变了,而是农村变了,家乡变了,她舍不得离开家呀!又想:母亲刚才的话是出于内心吗?也许是吧!我怎能离开矿山呢?挖煤炭的心是早就安定了的!这……又该怎么说服她们呢?冈立的内心十分矛盾。
“嗯——笨脑子!”他暗骂自己。
“吉英,这次‘农转非’的政策,一能解决夫妻长期分居,二能有利国家采煤工作呀!我们在一块生活,不是你早就盼望的吗?”冈立深情地看着吉英。
吉英收住了哭声,“会场”静极了,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冈父把烟锅头在椅子脚嗑了两下,冈立期待着父亲发言。可他没有说话,只是理了理长胡子。
冈立觉得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大眼一转,计上心来。
“吉英,我知道你不是个坐着闲吃饭的……”。他详尽地讲述了矿里对新进家属、子女的打算安排。什么成立服务公司呀,新建洗选厂,兴办沙发厂、奶牛场等。还说都要实行合同制用工。冈锋和徐二牛几个听入了神,相互抓扯着痒骚骚的粗手,不时发出“啧啧”的赞慕声。堂屋的灯光正照吉英的脸上,她那自显酒窝的脸庞略带喜的润色。
冈立的话把他父亲憋在心头的话引了出来,老人的舌头有些颤栗地说:
“吉……吉英……你就答应跟冈儿到煤矿安家吧!现在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到了厂……厂里的日子更甜。国家的政策好啊,你去厂里多喂上几头奶牛,让工人都能吃上牛奶,不是也在为咱农民减轻负担,为国家作贡献吗?”
老人泪花花地看了媳妇一眼,想起大儿命亡,大媳妇弃嫁,更是伤心。他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低下头。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浮现在眼前——
“打倒冈传才!”“坚决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批斗会上口号喧天。吉英挤进人群,见到了“罪犯”,见公爹在高凳上勾着腰,面如土色,流出两龙清鼻涕,一阵心酸,怎么也举不起手。
“你为什么不呼口号?”
“她手里提的是什么?”
一个脸上少肉的长个子,夺过吉英的口袋,看了看,大声嚷道:“这婆娘给她老人公送的鸡蛋哩!”话音刚落,“哗——”地一声,鸡蛋滚在地上,无数双眼珠随着鸡蛋滚动着。“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吉英脸上,她倒在地上……
“在那些年月里,我这个‘漏化富农分子’不但没被吉英另眼看待,还那样被她孝敬——真是个好媳妇!”老人想着,不由得抽泣起来。
冈母懂得老伴儿的心思,喃喃地说:“英子,你爹说的是,我也没啥意见了,家里还有弟妹,我和你爹都做得,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你就放……放开心。”冈母说罢强作笑脸。
冈立的岳父,见是自己开腔的时候,他看了亲家母一眼,对吉英说:“大女啊,你爹妈都说的是,国家的做法很对。现在的土地哪里够农民做,再说你们的牛郎织女生活也该结束了!”
吉英欲言又止,只抿了抿嘴。
徐二牛忍不住诙谐地说:“嫂子想通了,织女怎能不心疼牛郎呢,隔天隔地隔不开想在一起的心嘛!”院子里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吉英心上的皱线被熨平了,一对深深的酒窝印在脸庞,终于变通话题说:“那——就等秋收完后再说吧!”
冈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过了,终于决定尽快回家办理户口迁移手续。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看看时间已五点,他翻身下床,正准备洗漱,这时才发现门角边有一掇报纸。他拾起报纸往桌上一丢,从中溜出一封信来。
“信!多么盼望您啊!”他连忙打开信。
立:
您好!
久盼了吧,上次回来,很对不起你,原谅我好吗?十多年来,我们很少在一起,可我的心时时刻刻都和你在一起呀!现在,我只想马上飞到你的身边——无奈这美丽富绕的乡土揪住了我的衣角;我只想马上飞到你的身边——无奈病魔缠身,会给你增添麻烦,我……
立,我什么都不管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快回家接我吧!要快,我等着你……

见到这语言平素而柔情似水的信,冈立顿时血沸心荡,许多往事记忆犹新。
——产后半月的吉英被逼着下水田、挑肥、抬石头……这就是对“漏化富农”子女的特殊“照顾”;
——“工人家属不评‘统销粮’,更何况你家是‘漏化富农’,没你的份!”
“她忍受吃菜吃糠,都是为了我!什么菜比米好吃,不,不是那样!吃野菜,吃米糠,忍受住胃病的折磨——这不是一般的!会不会是胃出血、胃穿孔?不会!不会?!千万不会!!!”冈立一阵昏昏沉沉。
“咚咚咚”他一愣,听清是敲门的声音。
“谁呀?”
“冈队长,冈队长!”一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门开了,只见小张气喘吁吁地说:“劲矿长叫你马上去一趟!”
“什么事?小张。”
“不知道,只……只是叫你快去!”
他没有多想,转身披上衣服就朝机关大楼跑去。
矿长办公室里坐着矿长劲得力,还有林敏,他们脸上都有点不安的神色。小张“跟踪”着冈立也进了办公室。
冈立见林敏脸上不悦,急忙问道:“支架又出事啦?”
林敏猛地抬头,嗫嚅着:“没……没有,师傅……你……”
“坐坐,冈队长别急,坐下来谈谈。”劲矿长亲切地说。
冈立随着矿长的手势坐在沙发上,劲矿长递过一杯水对冈立说:“昨晚你们安全地放下支架,保证了生产,至今都是正常的。”他坐回椅子,有些兴奋地说:“看来今年提前完成全年计划是有把握了。这次老队长又立了一大功,矿上要嘉奖你!”说毕,微微地笑了笑。
冈立发现林敏老是愁眉不展,很快觉察到不是为了此事,他倾了倾身子,问:“还有别的事吗?劲矿长。”
这位年轻的矿长,此时充满爱莫能助之情,他踌躇片刻,慢慢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样东西,声音低沉地:“冈队长,本来我们不准备马上告诉您的,但……我们了解你挺得住,才……”
冈立接过一看:“加急电报”。
哥,嫂吉英病故,望火速返家!
弟冈锋
“轰”一声巨响,冈立的脑袋似炸了,心被撕成了一块块碎片。手上的电报单掉在地上。瞬间,妻子的身影在面前晃来晃去。
林敏想到师傅对自己的体恤,心中十分愧疚与难过:“师傅,真……真对不起……”
冈立什么也没有听见,腾地冲出了办公室……
他象是在摇蓝里,晃晃荡荡的。
是在回忆,还是做梦?
他在小路口的大树下,一股凉风吹过,觉得挺舒服,便脱下土布衬衫仰在青草上。
“怎么这样睡着,会着凉的呢。”一个银铃般的声音。
冈立猛然睁开眼睛一看。“你……你还来干什么?”
“我卖完东西,要回去了。”
“不同方向,走你的吧!”
“我……送送您呀。”
“哼!有什么用!”
姑娘长长睫毛下水灵灵的眼睛在冈立那光亮宽厚的胳膊上滑过去。
“立,你误会了,我爹不是那个意思,他是同情你的。”
“我是个煤矿工人,我就感到自豪!我不需要那些不必要的同情!不管是你的还是他的!”冈立“唬”地站了起来。
“我爹他说煤矿不好,那是过去,现在不同了。”她偷看了一眼冈立,接着说:“爹只是说……说你家是……漏化……。”
“徐”地一声,冈立举起手。姑娘倒退了两步,额头上嘘出毛毛汗,眼里慢慢地涌出泪珠儿。
“我去了,没打着你,不要哭!”
大胆的姑娘,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你爱我不会是假的吧?”
“嘟——嘟——嘟”喇叭声吞没了姑娘的说话声。冈立揉揉身子,又迷糊起来。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立。”妻子的双手套在他脖子上,亲昵地问。
“下车后步行了三十多里。”冈立看见桌上的碗心疼地问:“吉英,你……怎吃的尽野菜?”他喉咙哽咽着:“我给你寄的钱呢?”
吉英笑了笑,向那边呶了呶嘴。
“爸爸,我吃的细(是)米。”儿子可爱得象只小虎仔。冈立搂起宝宝,深深地亲一口,对妻子说:“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们要砌新房子,你寄的钱我全存着呢!”
“现在别忙砌新房子,你就用在生活上,啊。”他正要亲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她不见了!眼前又闪出个镜头:
“吉英,这被子真薄!你冷吗?”
“不,不冷,有你在嘛!……能常在一起……。”她那青白的脸上略泛红晕。
“是呀,我也常常这样想……”
“嘟!”一个急刹车。
“冈队长,碰着没有?”司机忙问。
“没。”冈立睁大了眼睛,他从衣兜里摸出“准迁证”。眼眶湿润了,他没有语言,话在心中:难忘啊——吉英!对你的难忘将同对这时代的难忘一样!——你在我心中永生,永生!
这时“北京牌”小吉普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风驰电闪般疾飞。

无巧不成书,这故事巧得象神话中的传说。
死去三天的吉英,竟在冈立归家的当晚奇迹复生。冈立惊疑交织,悲喜交加……
冈立那颗飘浮的心脏终于回归到空荡荡的躯壳中。他对吉英爱得更深、更挚,兴奋得日夜难眠。他自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冈父几十年如一日绕着田边地头转,从不外出“观天”,这次出人意料地决定去矿山。一是开开眼界,二是帮助儿媳安新家。
七日后,冈立和吉英带着儿子在老爹的陪同下离家返矿。临行前,冈立饱览家乡山水风光,依依不舍,吉英更是足重千斤难移。冈母忌讳泪伴送行,她把对儿、媳的爱倾聚在自己慈祥的面庞上。母亲的微笑使冈立、吉英感受到了人间伟大的母爱,这时的冈立炯目泪光,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冈儿,象往常一样,妈心里舒服些。明年回家吃红萝卜,妈……给你多种些。”老人脸上涌现更加慈祥的笑容,她把目光转向吉英,又紧紧拧住媳妇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希望:
“英子,你和冈儿是妈的心头肉……。政策好,把你们团在一块儿……,安个欢乐的新家,妈以后去看你们;冬天多烤些炭火,保养好身子,不让妈担心,也算你们尽了孝心。”边说边抹擦着媳妇两颊的泪水。
冈父默默地思索着什么,修长的胡须在晨风中飘动。见老伴的话没完没了,说道:“把东西给我,让我们赶路吧。”
冈母在怀中掏了掏,又把手放下。
冈父的目光期待着,冈母迟疑地回视着老伴。
“给我吧,是时候了!”冈父焦急的口吻说。
“可莫忘了,你也要多添几个心念钱呵。”说着把怀中掏出的小包递给了老伴儿。
冈父接过红绸包,很快放进内衣荷包里。
冈立心血鼎沸,两颗晶莹的泪珠终于奔出封锁线。“哇”地一声扑向母亲,双膝跪地,冒着热汗的头倚在母亲怀里。
“妈,您老人家一定多保重!”
冈立的岳父岳母、弟弟冈锋,邻居徐二牛和众乡亲,他们的目光都蕴藏着对新中国煤矿工人博深的爱。

冈父带着欣慰的心情和儿媳、孙子乘坐客车到达A城。虽然长途颠簸,老人毫无倦意。他对城市的一切深感新鲜、好奇。高耸蓝天的建筑物;穿东奔西的车辆;五颜六色的百货摊;川流不息的人群……使他一如神往,精神百倍。可是到了夜间,徒步在火车站时,五光十色的灯光弄得老人眼花缭乱,头昏眼眩。突然火车喇叭声惊鸣,老人不觉畏怯起来。他悄悄对儿子说:“哎,儿子,咋晚上搭火车?明天去好不好?”
“爹,火车不同汽车,时间定的准,明天也是这个时赶呢。”
“哦——,那就今晚赶好,今晚赶好!”
冈父叫冈传才,是个忠恳憨厚的人。四十年代初,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儿子逃荒来到当地,地主见他是副好劳力,收留他当长工,居住在“盘龙湾”。四十多年他一直在“盘龙湾”辛勤耕种,从未远出家门。他常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好点点。“互助组”、“合作化”时,他在村里常拿奖牌;“大跃进”时,经常得红旗;“食堂”生活中,他照样当先进。他不多言多语,人们叫他“钢不响”。谁也没想到,“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他成了“漏化”富农。多年的相好也举起拳头打倒他。从那时起,他恪守“两耳作聋,少说为佳”这个信条。六十年代煤矿招工,当地青年都怕去当煤矿工人,老冈却改变了观念,他认为新社会的矿工不比旧社会的煤黑子,所以亲自把儿子送去当了煤矿工人。
从A城到B 城一个通宵,次日从B城到C城的特快开动了。
火车象条巨龙由慢而快,拨开晨雾,迎着清爽的秋风,穿过田野,跨过江河,越过高山峻岭。在这飞驰的列车上,冈父满饱眼福。虽然昼夜未眠,仍是精神抖擞。不时观注着红发蓝眼的高个子;不时望望鼻架眼镜,口染朱红的姑娘;不时闭目倾听音乐;不时又探望窗外……。时至午后,老人终于进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坐上了飞机……飞机飘向一片大海猛地撞在大海中的一座高山上,“轰”地一声炸了,片甲不留,自己却安然无恙。一阵飘飘然,他终于看清了这座山,但又叫不出名来。他仿佛记得这山上有个他非常熟悉的地方,可怎么也分不出个方道来。他急了,一阵跌跌撞撞,转眼间山不见了,自己却泡在海水中。他大吃一惊,醒了,忙用衣袖擦去嘴边的口水,他突然又站起来,头伸向窗外。冈立以为父亲晕了车,忙问:“爹,不舒服了?!”
“没,没有。”他很快又坐下,认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但他的目光仍紧盯着那隐约的山巅。列车隆隆疾驰,越来越接近尤如巨人仰卧的山脉。
“长眠山!”冈父大叫一声,打破了车箱里的寂静,惊醒了沉入梦中的乘客。高个子外国人也不甚其明地朝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
“OK,奇美的大山!”说完将拇指竖起,还在冈父眼前一晃,真象审美观上的老相交,笑得那么甜蜜。冈父正为陌生外国人的举止所迷惑,外国人又向他凑近说:“你——去过山上——”他的中国话虽很生硬,但冈父还是听懂了,忙点头相应。
冈立疑惑地盯着父亲,脑海中冒出一个大大的“?”号。
“爹,你知道那是‘长眠山’?”
“不……不不,刚才有人说呢。”冈父的神情有些异样,一丝悲憷从眼中滑过。他很快转过话题问儿子:“冈儿,离你们矿还多远?”
“不远了,在长眠站下车,我们就去乘公交车。”
“哦。”老人依着靠背闭上双眼。
冈立呆呆地望着父亲,耳边回荡着老人“长眠山!”的叫声,眼前又出现父亲对外国人问话点头相应的情景。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扑闪着……

冈父来到L煤矿,心情难以平静。这里的倾斜岩层,这里的兰草杉树,这里的山山水水让老人一见如故。他晚睡早起,百观不厌。
冈立一回到矿上,就紧张地投入了新工作面过断方案,完全忘记了刚到矿的妻儿老小,只是晚餐忘不了给父亲敬酒。
吉英每天排队买饭、洗衣洗被、添茶倒水接待拜访的“客人”……忙得不亦乐乎。她虽感不惯,却并没丝毫表露;只是没有亲手给冈立做饭做菜,有些内疚。每当静下来的时候,她都独自琢磨“设计方案”——怎样摆床立柜,安桌放凳,起灶做饭。她把仅20多平米的房间丈量过几十次,只难方案实施。
L煤矿自“农转非”政策落实后,成千上万牛郎织女会聚,山上山下热闹非凡。矿工们不愁洗补之难,不虑提水购饭之恼。他们或是在茶馆聊天;或是在阅览室里翻书观画;或是在体育馆健身操练;或是在影剧院中坐享天乐;或是在游乐园中赏心悦目……使他们的生活得到充实,富有情趣,挖起煤来也是干劲十足。领导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中的一些不利因素给L煤矿领导人带来压力。虽然L煤矿山大地阔,建筑重上叠下,参差如林,但领导们为解决新进数千名家属子女的食宿而绞尽脑汁,特别是新进人员的就业问题更是让人棘手。为缓解燃眉之急,矿部采取“采梅解渴”的措施。不久,依楼而靠,傍厦而立的简易住房随处可见,又招收了一批适龄男青年作为“协议工”充实到采掘队伍。
冈立被提升为采煤区区长,房管处设法挤出一套组合宿舍分配给冈立。这消息传到吉英耳朵里,她很快撤掉了自己亲手砌起的小灶,准备搬新房。冈立下班回家,不见门边小灶,已知一二。正在思虑中,吉英惋惜地说道:“立,这灶起的不好,我给撤了。”
冈立牵住吉英的手,边点头边笑道:“英子,矿上分给了我们一套房,我想井下很多骨干住的不如我们宽敞,我……我给让了,不知……”。
吉英望着冈立默然俏俊的脸庞,虽然心酸,仍强笑地连连点头赞许。
“那我重新把灶起好点!”吉英说。
冈立趁机笑道:“不……英子,这次我来起,一定让你满意!”
吉英笑成豆角的双眼浮现出泪花。

一天晚饭后,冈立因“207”工作面方案得到矿部通过而轻松愉快,他特意陪父亲和妻儿去看场电影,可是冈父左劝右说都不去,执意要看电视,说少花些钱。其实老人到矿以来“游览”未休,加之有意返家,想抓紧时间,一来歇歇腿,二来深思熟虑把老伴儿交待的心事了了。儿媳们走后,他关上电视,正准备更衣上床,有人敲门。
“你是……”冈父热情地把体态稍胖,满头银丝、双目有神的老人迎进屋,让上坐。
“我是冈立的师傅,老哥多时上的山?”老人自我介绍。
“来这月多了。老师傅,多亏你对我儿的看照。”冈父的话客气情真,乡土人情味十分浓厚。老师傅上前握住冈父的手,口音宏亮,边摔动膀子边说:“冈立这孩子有出息,是我的得意徒弟,我给他当了五年师傅就离休了。今年矿上照顾退休职工,送我去北京煤矿工人疗养院玩了三个月;想他的很,今天回家冲了个温水澡,喝了两杯就忙着来看他!”说着好像才发现冈立不在家,忙问:“冈立哪去了?”
“陪媳妇看电影去了,来一月多了,这还是第一次呢!”
两位老人以话下酒,一人斟了一个满杯。饮酒间,冈父意外发现老师傅眉宇间一道黑黑的月亮型伤痕,他把举着的酒杯放下,忙问:“看我这人有啥用哦,先记着的话给忘了,老师傅贵姓啊?”
“免贵姓陈,名中汉。”老师傅言语有壮年锐气。
“你是陈中汉?!”冈父惊讶地问。
“您……”。
“我是铜兴呀——兄弟!”冈父的双手早已颤抖着。
老师傅如雷贯耳,忙挽住冈父的手,仔细端详一番:“铜……铜大哥,真是您呀!离别四十载了,想不到——今日相逢!”
“中汉兄弟,真是天缘,天缘呀!这辈子我合目无挂了!”
俩老人紧紧拥抱着,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倾诉着久别之情。
“兄弟,我们走后,你是怎样熬过来的?”冈父眨巴着泪眼问。“哥啊,长眠山一别,我没想到自己能活出去。那夜天亮后,我忍着剧痛寻路下山,一个老乡救了我,用长眠山的草药治好了我的伤。伤好后,我投奔别的煤窑,挖煤糊口,盼着有一个出头之日。”老人欣然喜气开怀地点着头,接着说:“四九年解放了,做梦也没想到的事,矿里还把我送到煤校去读了几年书。学校出来后,又把我分配到L煤矿来工作,还娶了媳妇。现在儿媳在北京工作,女儿在矿务局医院工作。”老人兴奋之中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又说道:“我当过班长、队长,还当了三年副区长呵!离休前我还是劳动模范呢——大哥!”
冈父摇动着长长的胡须,连连点头,被兄弟的幸运乐得热泪盈眶:“兄弟,在井下几十年,现在该好好歇口气了!”
“大哥,你可知我这直愣子性儿,这几年矿里实行承包,我虽帮不了手,但却帮得了心嘛。采区刁虚过难的时候,我还去参谋参谋呢。冈立十天半月总要找我这个闲不惯。”他停顿了下:“我说冈立是个真正的共产主义分子。在利益面前木人石心,担任一个队的承包队长,还义务为几个承包队搞技术服务。昨天回矿来听说他当采煤区区长了,值得!”老人说着竖起强伸不直的大拇指,转眼间又神色黯然,声音低沉:
“大哥,解放后我一直打听你们的下落,真如大海捞针,没想到哥嫂健在,冈立捧得顶天立地,就在身边……”。抹了一把眼泪,又问:“哥嫂死里逃生,抚育冈立,日子是如何过来的呀?”
冈父更是未语泪流,记忆把他带回当年:
“中汉兄弟,你可记得,那晚寒风刺骨,四周一片漆黑,埋葬二弟后,我已筋疲力尽,好在你秋吉嫂比我强,牵带牛娃,又脱去自身棉袄,紧抱冈立。冈立身暖入眠,未曾吭哭。我们趁着天际那丝光亮,下山后到了流川江。江风刺人心骨,天色渐亮,我把弟的‘顺风’酒一饮而尽,乘着酒兴,我们终能脱江而过,要不是那酒,早已做了水鬼!”冈父悲痛中连声哽咽:
“天明后,我们早已过了明崇镇,到了白石岩,太阳从东方升起,我们隐藏在白石岩的一个山洞里,倒还觉得热乎乎的,我依石入酣,直睡到天黑。‘该赶路了,快起来吧,我心里真悬啊’你嫂子叫醒了我,我用力睁开双眼,人就象在空中旋转,全身火烤似的,怎么也起不来,秋吉见我病得厉害,在恐吓和悲伤中也一病不起,在山洞里我们熬过了三天。后来在乞讨途中,遇到一个算命先生,他说我们大难逃生,要改名换姓方能后世吉祥。就这样,改我铜姓为冈,起名传才,你嫂改名秋秀,冈立无学名,就取名冈立,这些来历,冈立不曾知晓,他只听当地传说我们是‘下路人’而已。”
“大哥,你们改名换姓后又是如何生活的?”
“我们一路讨要,难有安身之处。一年后,到了现在叫林永乡的地方,当时也不晓得是哪省哪县。这地方树木常青,人少地多,就在一家地主家当了长年工。解放时,给我分了田地房屋安了家。你嫂子一生勤快,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火红。唉!做梦也没料到,我这个旧时讨饭度日过来的人那些年被划成了‘漏化富农’。六几年冈立被迫停了学,在家劳动,后来遇上煤矿招工,因他在家背富农名声也不好听,我们老俩口商量送他去当煤矿工人,继从煤业,续我心愿。前几年我总想把这事告诉他,可你嫂极力反对,害怕反而弄出不快的事来。冈立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冈父说着,从怀里掏出‘红绸包’递给陈中汉。老人打开一看,紧贴胸脯,眼泪又刷刷而下……

冈传才,陈中汉俩老人约定去“长眠山”给离别四十多年的兄弟王立冈扫坟。
次日,冈立因父亲即将返回老家,又加上父亲与陈师父交上了新朋友。所以就按两位老人的要求,备了好酒专陪他们去长眠山玩耍,并带上吉英和儿子。
长眠山与L煤矿一脉相连,两山峰尾接壤处有个小场,解放后发展成为一个大镇。这个镇还有一个带神奇色彩的故事呢。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小场一头平原,一头靠煤山。曾有个百岁老僧行至小场街头,一坐不起,百日不吃不喝。后来他双目紧闭,仰卧石上,一夜之间变成一座奇山,极象人形,故曰“长眠山”。
据堪证,此山虽与煤山一脉相承,但不藏煤。山上并无名胜古迹,也无参天大树。只是四季如春,花草丛生,各种药材随眼可见。花草丛中露出光亮的刀锋石,近看如金鸡展翅,远观如出土银笋。解放前,煤矿工人常去山上采药治伤治病,百用百灵。矿工们认为这山是块圣地,不少人死后都被偷偷地背到山上埋葬。因此,无碑坟堆无处不有。解放后,长眠山成了矿区职工游览疗养的自然风景区,修建了各种游乐场所,电视接转台就建于人头峰。
冈立陪着俩老人来到卧心坡,这里是长眠山中央,顺西看去,终见人头峰,如巨佛慈祥含笑;朝东望去,终见L煤矿公路盘旋,建筑林立。南北一线贯通,只见天边云彩漫无边际,站在这里,就如同乘船漫游大海一般。L煤矿架空索道横跨人头峰,直下火车站。常年满载乌金的煤斗车发射着耀眼的光点在高空中往返运行,与白云比翼齐飞,运煤车斗的“咯咯”声响传遍四面八方。山上千姿百态的石柱;秋放似春的山花;零落如伞的凉亭;曲折环绕的砌石通道,更是奇异壮观。近处的茶园座无虚席,远处的游人若隐若现,到处谈笑风生,音乐歌声此起彼伏……吉英和儿子早被这一切所吸引,但冈父好像没感受到这一切,脚步风快,直奔向一对鸡翅石而去。冈立见父亲目光深邃,满面悲憷,正感疑惑,俩老人已到达两块鸡翅石处。
鸡翅石中间有一个坟堆,坟上青草茂密,坟头圆石上刻着一个“王”字。字迹被覆盖上一层石斑,模糊可辩。坟前台长着一棵倾斜的老油松,大约是长年被风雨所迫,显得格外弯腰背背。俩老人在坟堆前垂手而立,默默地留着泪。冈立见状,呆若木鸡,吉英气喘吁吁,见状毛骨悚然,游山兴致一扫而尽。她看看儿子,儿子看看她,母子面面相觑。
俩老人一同跪地泪如雨注,异口同声说道:“二弟,神位在上,不义兄弟灵前跪拜,愿您九泉之下安息无挂。今日团聚,天助神从,兄弟情义天长地久,但愿来世再做兄弟!”
“爹,这是怎么回事?”冈立双腿发软,但很快稳住脚跟,未曾跪下。
冈父把酒洒在坟前,从怀中取出“红绸包”交给陈中汉。陈中汉打开一层紧裹一层的红绸,将黑黄色的煤矸石块交给冈立。冈立定晴一看,“啊,是块煤矸石!”经过精心磨琢的煤矸石上刻着:铜兴、王立冈、陈中汉煤窑结拜兄弟为证。深深的字穴里可见血色浸染。冈立捧着煤矸石,摸不着头脑地问:“铜兴,王立冈是何人?父亲为何声称兄弟,从未提及?”
“冈立、吉英……来……来,快给你们的父亲磕头呀!”
陈中汉颤抖的手一边牵着一个,声音悲切。冈立耳中一阵轰鸣,眼前一片浑黑,差些跌倒,吉英忙去扶着他,一时不知所措。冈父泪眼蒙蒙,一抱搂住冈立,失声大哭起来:“冈立,爹的好儿子!”
冈立没有跪在坟前,而是跪在父亲面前,额部汗珠如豆。望着父亲慈爱的面孔半响语结地问:“爹,这……这是咋回事呀!您永远是我的爹!不能是别人呀!”
冈父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一字一句地说:
“这坟堆里是你的亲生父亲,我只是你的养父。不……不对,你是我的儿子,永远是我的儿子!”冈父话音未落,冈立已摊在父亲怀中,吉英成了泪人一般。
一股凉风把冈立灌醒,他支撑着爬向坟堆。
陈中汉捧着煤矸石泪眼汪汪地对冈立说:“铜兴就是你现在的父亲,王立冈就是你亲生父亲。我们三人是解放前在L煤矿当童工的结拜弟兄,你刚满一周岁时,你父母惨遭大难,含恨而死。为了把你抚养成人,你现在的父母改名换姓,讨口要饭,飘落世宇。我们患难兄弟也一别四十多年……”。老人潜泪惧下。
“过去的事,还得慢慢讲给你听……。”冈父轻抚儿子的双肩说。
“爹——。”冈立双膝跪扑坟堆,肝胆欲裂。

再说长眠山,与其山相比,更显特别。无论晴阴,每当正午总是雾去山明,阳光灿烂。哪怕是寒冬腊月,卧心坡暖流舒身宜人。这天正午,游人散去,长眠山上空不见一丝儿云朵,山坡上的花草树木纹丝不动,四周一遍寂静,万物都似在陪伴冈家父子默守致哀。冈立把用松柏花草扎成的花环放在生父的坟前,扶着老人与坟堆挥泪告别。
第二天,新当选为矿团委副书记的小张得知冈区长的父亲冈传才是四十多年前L煤矿出身的童工,一早邀约了老区长陈中汉和不少青工去专访冈父,准备为冈立撰写“矿山劳模传奇”,为矿庆节文坛增辉添彩。他的想法得到了矿长劲得力的支持,劲矿长还特别嘱咐要好好招待老人。
冈父在青工们的苦苦请求下,由陈中汉作陪去到文娱室给青工们讲述了这段感人肺腑,使人愤慨的故事。
三十年代末,L煤矿资本家为了更多榨取矿工血汗钱,辞掉了一大批老矿工,新招进一批童工。铜兴、王立冈、陈中汉都是失去亲人的三个孤儿在流浪中相识结伴,终日流落街头小巷。一日,在明崇镇他们看见L煤矿老板的招工告示,真是喜出望外,就去当了童工。在去L煤矿的途中,他们在草丛中发现两个饥饿半死的同胞姊妹。铜兴比立冈、中汉大两岁,心地善良,说服了两个同伴,把讨得的熟食供了俩女孩充饥。没料到俩女子跪地苦求,要认他们做兄长,还说:“若不从愿,小妹俩只有撞石而别!”就这样,铜兴自作兄长,带领她俩栖身L煤矿,相依为命。
这L煤矿是个赚钱的小矿。除资本家一座高大的楼舍和另一座监工把头饮酒作乐的酒楼外,山沟里上上下下,到处都是矿工棚。遇上大雪,这些工棚就象一个个坟堆,酷状惨然。矿工当牛作马,终日食不饱肚,衣不避体。铜兴三人虽然年幼,在艰苦的磨练中,一天比一天成熟,也长了很多见识。为在挣扎中奔出一条活路,他们在煤窑里以煤矸石块为证破血发誓,结拜为生死兄弟,耳鬓厮磨的秋吉、秋梅姐妹为他们辛勤地操持家务,每日里上山挑野菜、拾柴火,使兄弟三人饱肚入井,拼命掏煤挣钱。四年过后,铜兴与秋吉结为终身伴侣,王立冈与秋梅成为夫妻,只有中汉暂无姻缘成家,但铜兴、秋吉、立冈、秋梅以长哥当父,长嫂当母为准则,对中汉体贴入微。婚后第二年两对夫妇各得一子。立冈、秋梅的儿子特别可爱,成了全家的活宝贝。俩个小儿子的出世,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的生命之光。四十年代初,外地罢工运动的消息传到L煤矿,矿工们议论纷纷。老板为了严加防范,增设了把头监工,又给矿工们带来了更大的皮肉之苦。铜兴、王立冈、陈中汉受外地罢工运动的影响很大,决心发动工友进行“抗饥饿、增薪水”的罢工活动,可就在这时,一场大祸从天而降。
严寒的冬月,连天大雪铺天盖地,山湾里矮小的工棚被厚厚的积雪压得东偏西歪。几只屡经严寒的山雀发出“叽喳叽喳”的哀鸣声,从这个工棚飞到那个工棚。身穿破烂麻布粗衣、赤着脚的矿工们吃力地推着煤车,在弯弯曲曲的铁轨上来回蠕动着。几个监工嘴上叼着香烟,手提皮鞭在铁轨旁踱来踱去,一旦发现推不动车的工人,便恶狠狠地脚踢鞭抽,那些骨瘦如柴的童工被抽打得皮开肉绽,血浅煤染。
秋梅见推车工被打得目不忍睹,想到托着重病的立冈还在井下掏煤,心中十分难过,忙关上被风吹打开的栅门,回
到床边,焦急不安地守候着正在生病的小儿子冬冬:“姐姐求医为啥还不回来呀!”
突然,“吱”地一声,门被打开,接着一个人踉跄地跌进屋里,这人就象一条刚从雪窑里爬出来的白毛野猪。
“啊!”秋梅惊呆了。
这人站了起来,关上栅门,一双灰白色的眼仁打着翻滚,张着撮瓢嘴,喷出一股死蛇腥味。
“啊——嗬嗬,梅……梅花儿在家呀!”满口土黄色的尖牙缝中流出一串馋水。
“你……你……二爷,有什么事情?”
工头搂着肚皮,仰天大笑:“找……找你醒酒来啦呀!”边说边逼近秋梅。
“二爷,你……你千万不能这样!”秋梅一闪,躲开了猛扑过来的“老野猪”,兽性大发的刘工头扑过去抱住了石水缸。当他回过神来,秋梅已闩了里屋间的门。发了狂的“老野猪”抱起手磨石“噔”地砸烂了内门,棚上的积雪“唰唰”地洒了满屋。“饿不失食”的刘工头再次扑向秋梅但未得逞,他却发疯似的冲到床边,抓起秋梅的儿子高高举起,恶狠狠地威胁道:“哼!你这个穷婊子,再不过来乖乖地答应刘老子,我就把他摔死!”
秋梅吓呆了!
“刘工头,你……你吃人血喝人汗,豺狼不如,我死也不得从你!”秋梅义正严词,憎恨之极,抓起菜刀冲向刘工头。刘工头见势不妙,将小孩丢在床上,迅速扑向秋梅去夺刀,秋梅举起菜刀迎面砍去未中,反被刘工头猛地一拽,撞在石水缸上,当即头开血喷,倒在血泊中。
刘工头见秋梅死去,惊慌失措,逃之夭夭。
秋吉求医不成,饿着肚皮,有气无力地赶回工棚,一见棚毁人亡的惨状,叫了声“妹妹……”顿时晕倒在地。
工棚外,狂风卷起积雪飞扬天空。秋吉被寒风刺醒,她挣扎着爬到秋梅身边,泪水如破了天窗的急雨。满屋的雪水、血水、泪水结成红冰。
井下出班了,铜兴、陈中汉扶着毫无支力的王立冈在积雪中艰难地朝家门走来,他们周身漆黑,只有眼珠在雪光的反照下显得格外明亮。突然,工棚中的悲哀声传入耳中,一种不吉之兆使王立冈猛地甩开他们的搀扶,突奔家门。
“立冈,出大事了啊——。”秋吉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摊在地上。王立冈头中“嗡”地一声,眼前只见无数个血淋淋的秋梅仰在地面上。
“梅——花——!”立冈扑在秋梅身上,再也叫不出声了。铜兴、中汉如惊雷炸顶,眼前漆黑一团,也倒在地上。棚外寒风呼啸,一阵紧似一阵。
铜兴先醒过来,一抱搂起秋梅,只见她一双血目圆睁,身子早已僵硬。“梅花——我的好妹妹,这……这奇祸何来呀!”
中汉拉起嫂嫂秋吉,两行泪水源源不断:“嫂嫂,你说呀,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我去给冬冬求医回来,秋梅就……就这般惨景。我也不知原由,你……你们快救冬冬啊——”。
在工友们的支持下,王立冈等找到老板要求查办凶手。老板早知其故,他竟不管工人死活,哪还管矿工妻儿的生死!
在刘工头的操纵下,反说王立冈等称兄道弟,企图煽动罢工造反。王立冈三兄弟无奈只好求神拜佛,暗下决心,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发誓要报仇雪恨!
一天,王立冈在下班的路上,帮小童工刘义推车,十三岁的刘义感激之中掉下眼泪。
“小弟,别哭,我到矿时也只有十三岁哟。”
“不是为这个,立冈哥……我想告诉……”刘义话出舌收,周身打起抖来。
“小弟……。”王立冈紧紧握住刘义的小手说:“好弟弟,想告诉我什么,哥日后一定报答你!”
刘义紧贴立冈的耳朵说:“冈哥,你家梅姐是刘二爷害死的,我怕告诉你。”
立冈咬紧牙关,推着煤车出了井。
这天晚上,王立冈弟兄三人,饮过酒,拖着沉重的脚步,踏入井硐。入井后,他们三人专到刘工头常去闲逛的巷道里仰面大睡。
“哼!三个混蛋,竟敢睡大觉,白拿老板的钱!”刘工头狠狠地踢了陈中汉一脚,三兄弟翻身站起围住刘工头。
“刘工头,你这披着人皮的豺狼!梅花虽死,恶有恶报,叫你今晚死个明白!”陈中汉气冲煤岩。
刘工头一见王立冈三弟兄,早有戒备之心,陈中汉话音刚落,刘工头将手中的铁锹劈向陈中汉,正中眉部,鲜血涌流。
王立冈、铜兴猛扑刘工头,刘工头是多年的监工,日夜操练,略有功夫。他一闪,顺势将王立冈朝料架上猛地一击,身体虚弱的王立冈被撞在料架上,顿时头顶鲜血暴喷,染红煤巷。铜兴眼疾手快,托起一块煤矸石正击中刘工头脑袋。陈中汉忍着剧痛和铜兴把刘工头捆得扎扎实实,投下煤眼,敲下煤石把这个无恶不作的禽兽埋藏在无底深渊。
铜兴与陈中汉打死刘工头,虽出了心头之恨,可立冈竟死于刘工头罪恶之手。患难兄弟的不幸遭遇,使他们更加悲痛欲绝。为了逃出虎口,避难逃生,兄弟二人把立冈尸体偷背出去,趁着黑夜,带着秋吉和两个小孩,直奔长眠山。他们泪伴泥土,埋葬了王立冈。坟堆砌好后,已是四更天,疲劳不堪,流血过多的陈中汉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兄弟,哥背着你走,天亮就下不了山了,我们只有做刀下鬼了。”
“哥,你我兄弟一场,前世造化,我……我走不了啦,你们放心去吧——。”中汉气息微弱,说话都有些吃力。
“来——来呀,哥背你走。”
陈中汉使尽全身余力推开铜兴:“再不走就晚了,我……我一定能活出去的!冬冬是二哥的命根,也是我们的命根。希望在他身上,只……只是一点,不要告诉他……他的父母之死;让他象你们的亲生骨肉一样快活地成长。”陈中汉喘着粗气:“还……还有,今夜离别之后,千万不要打听我的下落,心里记住你有个弟弟叫陈中汉,我……我……永远记住我有个哥哥叫铜兴,嫂子叫秋吉……,带上这壶‘顺风酒’,天涯海角任鸟飞。”
听完这段故事,青年矿工们饮泪鼓掌。
不知何时,劲矿长也在文娱室里,他刚站起身说:
“同志们,我们听……。”话音未落,门外有人大声呼喊:“劲矿长,劲矿长!请马上到调度室去,有紧急事!”调度员老陈向劲矿长投去焦急的目光……
十一
劲矿长三步并作两步,去到调度室,他抓起电话机:“我是劲得力……什么?!”紧张的回话声把劲矿长惊出一身冷汗。
劲矿长丢掉电话,直奔井口。井口的绕道上停满了空煤车,井巷的铁道在明亮的灯光下一视千尺,没有车辆运行。劲得力等跃上人行电机车飞野地驶入井硐。
劲矿长急速赶到207水平巷,汗如水浇……巷道里,救护队员和医生正在抢救伤员。林敏等人见矿长到来,胸中“砰砰”直跳,谁也无言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正被做人工呼吸的长长躯体,他们夺眶的泪水强咽肚里。
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医生停止了动作:“矿长,没有救了,埋在煤中就死去了的”,医生作了结论。
“师——傅——!”林敏痛断肝肠地叫喊声震撼群山,打破万般寂静。
劲矿长亲手把冈立魁梧的身躯抬上担架,两行热泪洗面俱下。
冈立的不幸牺牲,林敏万分悲痛,他为师傅曾写下了这样的哀悼诗句:
沉雷轰顶噩耗传
严师西行身率先
肝肠寸断哭红尘
愚徒挚友泪惊天
敢把恶岩掌中碎
铁臂开道过难关
光荣精神鼓士气
高歌猛进振人寰
十三
为祖国煤炭事业光荣献身的冈立,被授予“矿山铁人”称号,他的骨灰盒安葬在长眠山,与他生父王立冈合并一墓,共立一块墓碑,墓碑题词:“父子煤海同洒热血 世代讴歌永铸英烈”。
L煤矿广大职工,化悲痛为力量,提前超额完成全年任务,全矿上下沉浸在矿庆节的欢乐和幸福之中。然而,忍受着人间最大痛苦的吉英,独自一人在家,面对冈立的遗像,真是肝裂肠断,往事浮想联翩:
在林永公社办公室,冈立和吉英去向办公室文书领取结婚证。“刘主任,我们登记已一年了,我……我们考虑好了,请你给我俩填结婚证吧。”冈立央求道。
这位刘主任嘴上叼着香烟,半闭着眼,仰在藤椅上,一只腿放在布满灰尘的办公桌上,对冈立的话无一点反应。
“请抽烟,刘主任。”冈立恭敬地递出香烟。刘主任反手接过烟,撇在耳朵上,然后白了冈立一眼:“哦,是你呀,现在不是时候,你们耐心地等着吧——”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为啥呢?”冈立急问。
“现在在运动中——你家的成份还没弄清楚嘛,你不是不知道!”
“胡说!我家就是贫农,土改定的!有啥不清楚!”冈立气愤地大吼起来。吉英早已涨红脸,直扯冈立衣角。
“啪!”刘主任拍案而起。“大胆的煤黑子,漏化地富子女,敢跟我这般讲话?!”他威风十足。
“滚你娘的!”冈立“当”地一拳把刘主任打倒在地上,椅子反扣刘的脸上。
刘主任爬起来,周身发抖,语结地:“你……你……你,你永远别想和吉英结婚,拿结婚证,妄…妄想!”
“哈哈哈——!”冈立放声大笑,搀着吉英的肩,言辞如利剑一般:“我爱吉英,老天也不能阻止我!你敢阻止我俩结婚,小心我扭掉你的脑袋!”冈立举起铁锤般的拳头……
吉英回忆着,有泪无声,她慢慢地坐回凳子,提起钢笔又放下,记忆总是在追逐往事:
“英,你的歌词写得真棒,什么时候为你和我写首歌呢?”冈立深情的目光瞅住吉英。
吉英又抓起钢笔,饱含泪水的双眼望着冈立的遗像道:“立,我写……我写。”吉英泪伴墨水,写下了《相思无期》:
人永别,情永恒,重赴恋境似蝶行,似蝶行,欣慰温馨伴君行;
人永别,情永恒,夫君此去孤自行,孤自行,阴阳难隔思君人;
人永别,情永恒,君行天涯山水青,山水青,红尘缘里有来生!


作者简介

文运泉,男,生于1952年,1970年参加工作,被招收到华蓥山矿务局李子垭煤矿,曾担任采煤队核算员,矿劳资科科员,劳动定额管理组长等职。1986年调离煤矿,先后在苍溪罐头厂、县畜局工作,2008年退休。
本人爱好写作,对煤矿生活有深厚的感情,于1992年写作了小说《煤矸石之缘》。1982年创作了《求学者的话》,发表于《海南文学》。创作的电视剧本《天上人间》,于2013年发表于《剑门关》杂志第6、7期,还有多篇散文、诗歌发表于《剑门关》、《广元作家》等杂志,现为广元市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川煤广能公司李子垭煤矿退休工 文运泉 编 辑:肖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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