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鸣:探 亲(故事) | |||
煤炭资讯网 | 2015-7-13 10:53:35小说林 | ||
一
晓晴记得,高欣走的那天是新婚的第三日,不管有多么不舍,高欣还是到单位去了,晓晴在高欣走的第二天就回了娘家,这一晃就是半年。对晓晴来说,这半年犹如半个世纪那样漫长。
高欣是神华的人,尽管当时婚假还未满,但高欣说,他是班长,班里离不开他,对那些新来的大学生他不放心,要是出点事,谁也担待不起,还是先到单位去吧。高欣哄着晓晴说,若是两情相悦时,岂在朝朝暮暮?晓晴后悔自己当时竟被他的甜言蜜语蒙骗了,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唉,怨谁哩,还不是得怨自己?这话只能对高欣说,等见了他,非得狠狠咬他几口不能解气——这半年来,晓晴几乎每天都在这样想着。尽管每天下班后躲开家人,晓晴与高欣煲电话粥,一煲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但打电话时咬他几口的话还是一次也没有说出口。晓晴觉得自己太软弱了,怎么到时候就说不出口呢?
晓晴记得,高欣走的那天早晨,天气很好,朝霞满天,把高欣染成了一个金人。自己一直把高欣送到了汽车站。汽车站离家不远,是步行去的。一路上,自己不说话,高欣说,新楼房快要交工了,等新房装好了,就回家接自己过去。晓晴只是觉得团聚的这几天时间太短了。高欣说着话,路边草丛里不时有小鸟被惊起,很好听地叫着,可自己忍不住就扑簌簌掉下泪来,怎么也控制不住。高欣看自己心里难过,就给自己把眼泪抹去:“不哭啦,嗯?”
“不哭啦。你听小鸟叫的多好听!”高欣哄着自己,“笑一个,笑一个,你笑得样子真好看!”自己终于被高欣逗笑了,脸上还挂着泪。晓晴想,高欣已经是神华的人,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啦,凭着大学毕业的学历,将来跟过去,自己也不愁找一份好工作,好日子还在后头。现在自己难过的是新婚的二人世界,只有那么短短的三天,这未免有点太叫人心酸了。可这只能自己想,即使对最好的闺蜜,也是不能说的,这是不是小资情调,晓晴也说不清。只能当作是一块口香糖似的,反复咀嚼,嚼出淡淡的甜味来,吐出去,再嚼。
那天把高欣送走,路过河弯的时候,晓晴停了下来,想着先洗洗脸,好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也想把红肿的眼睛洗洗,免得叫人看见,那会叫人难为情的。河水不宽,跳着就能过去,也不深,只有两个拳头摞起来那样深,河水真清、真凉,把手伸进去,浑身酥酥的,真舒服。这是自己从小与高欣一块玩水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次,自己在这河里与高欣追逐嬉闹,高欣也不知有多少次把自己气哭了,又逗笑了,高欣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动。唉,儿时一晃就过去了,现在高欣与自己都大学毕业了,他成了自己的丈夫,高欣在锡林郭勒草原深处的一家国企扎下了根,自己则暂时留在老家与父母经营一个养鸡场。想着,就有几条小鱼顺着流水游过来,扑楞楞在指缝中滑了过去,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
高欣离开家的日子,除了思念还是思念。每天早上养鸡场的公鸡还未打鸣,晓晴就醒了。养鸡场有干不完的活,清扫鸡舍,喂食、饮水、取蛋。一天下来,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但晓晴还得不时和做工的姐妹们说笑一通,她想,不然姐妹们会笑话自己没出息的,老想男人。一天,一个姐妹和另一个姐妹说,都好几个月了,也看不见小青的肚子有什么变化,另一个姐妹说,那能就像母鸡下蛋那么容易,晓晴的蜜月只有三天,再好的地也不会掂籽成苗的,羞得晓晴脸红心跳。
俗话说,难熬不过个人想人。想高欣成了晓晴的心病。用度日如年说也不为过。可这苦楚只有晓晴知道,还能和谁去说?人前晓晴还得强装笑脸。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已经是经常的事。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总是叫来儿时的一帮姐妹和晓晴玩,让晓晴开心。婆婆也时不时地过来,说着等那边房子装好了就带着晓晴过去找儿子去。日子就这么难挨地过着。高欣走时,村子周围的庄稼长得正旺,绿油油一片,蝈蝈儿叫,青蛙鸣,生机勃勃。好不容易秋天来了,庄稼熟了,收割机开来,没几天地里的庄稼就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片茬子地。回来秋收的年轻人没几天都走了,进城了,村子里又清冷了许多。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了,北雁南飞,树叶落了,秋草黄了,朔风渐起。再过了许久,冬天来了,小河的水结了冰,大雪纷纷扬扬,村子远处的山野盖满了积雪。婆婆来得更勤了,每次来,都要对着晓晴数落一通高欣,说到了阳历年,就领着晓晴找他去。晓晴知道,这是婆婆怕自己有怨气,怕自己寂寞。高欣来电话说,年底楼房就能装好,肯定能住进去,到时候他回来就把晓晴接过去,叫她不要着急,可房子到底装得怎么样了,晓晴心中也没底,高欣发过来的几张照片,说是新楼房就装成了那个阔气样,可晓晴老觉得就像在梦里,不踏实。
离新年半个月的时候,高欣打来电话,说房子装好了,已经和工友收拾得差不多了,就等着自己来团聚,他忙回不去,叫妈把自己送过去。晓晴高兴得三天两夜没睡好觉,想象了无数个相逢相见的场景,晓晴想,最好就像电影里似的,高欣把自己一下子拥入怀中,再抱着自己转几个圈儿——太浪漫了,太激动人心了……。
二
与高欣团聚,已经提上了晓晴的日程,妈妈说不用她忙活了,休息几天。可晓晴整天魂不守舍一时静不下来。本来熟门熟路清扫鸡舍、喂食、饮水、取蛋的固定程序,晓晴也常常出错,不是团团转,就是走神儿。婆婆来把晓晴叫回了家,说是合计合计该拿些什么。晓晴说,什么也不用拿,路上不方便。婆婆说,还是得拿点,就拿三十斤猪肉,五十个腌鸡蛋,五十个腌鸭蛋,五只笨鸡,晓晴说,那哪能拿得了?公公说,我送你们上车,到时候让高欣到车站接一下。晓晴也不再说什么了,公公的面子还是不能驳的。
这几天高欣每天给晓晴打电话,说是家里买了好多东西,吃得用的一应俱全,还给晓晴买了一个羽绒服,说那里的冬天冷,怕把晓晴冻着,说得晓晴心里热浪翻滚,热泪盈眶,半年没见,一时竟想不起高欣的模样了,只想拿着手机,盯着高欣的照片仔细端详。
一切准备就绪,明天一早就出发。看了一会电视,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晚八点晓晴与高欣通了电话,说好了明天晚上见,晓晴的心不由扑通扑通地跳,就像怀里揣了个小兔子。婆婆早早安顿自己睡下,说明天要赶头一趟班车。被窝松软温暖,晓晴甜甜地进入了梦乡。当婆婆叫醒她的时候,已把早饭准备好了。
冬日里山村的早晨,炊烟袅袅,地里有稀疏的树木,路边一棵大树上有喜鹊在枝头喳喳叫着,公公推着一辆小车,车上放着要拿的东西。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霜,空气清新。路上,晓晴给高欣打了两个电话,没有通。晓晴想估计是山里信号不好,等上了车再告诉他吧。
车上人不多,暖气烧得热乎,晓晴心情很好,透过车窗望着远处的风景,那简直就像一幅水墨画,山呀、沟呀轮廓分明,河滩里一片明晃晃的冰反着太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汽车在山间公路上拐过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晓晴给高欣又打了两次电话,可依然没有通。不对呀,听听别的旅客打电话,人家都能打通,可见并不是信号不好。晓晴有点着急了。可她没有和婆婆说,怕她也着急。
时间过去了四个小时,班车拐进了一个服务区,让大家休息吃饭。乘着这个空儿,晓晴又给高欣打了两个电话,可依然不通。晓晴有点急了,只好告诉了婆婆:“妈,还是打不通。”婆婆倒显得镇静,说:“兴许电话没电了,你们没事就打电话,费电着哩,咱们先吃饭。”上车前,晓晴再给高欣打了电话。可还是不通,晓晴说:“妈,高欣怕是有事?”婆婆说:“能有什么事?这个灰鬼,有事怎也得说一声吧?”
整个下午,晓晴打了无数个电话,可一个也没有接通。晓晴有点沉不住气了,急得快要哭了。婆婆也是一脸的焦急。直到下车,等出站的旅客走光了,晓晴和婆婆连高欣的一个影子也没有看到。婆婆急得快要瘫下了,晓晴只得强打精神一个劲的安慰婆婆:“妈,没事的,咱知道他的单位,咱到单位找他去。”天空飘起了雪花,晓晴领着婆婆出站去。
三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也是新年的前两天。灰蒙蒙的天空洋洋洒洒飘着雪花,整个世界变成了白色。还不到下午四点钟,天就暗了下来。露天矿生产现场却依然是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电铲轻舒巨臂,把一铲铲冒着热气的煤炭装到卡车上,装满了原煤的卡车排着队驶出大坑,因为气压低,卡车的马达声沉重有力,像是憋足了劲的巨兽在吼叫,给生产现场增添了一种显示力量的喧嚣。因为天冷,电厂的用煤量剧增,这几天成了公司一年中最忙的时候,也是抓效益的黄金日子,一天等于平时的几天。
吃过晚饭,接了晓晴的电话,晓晴说,明天她就和妈来呀,让自己到车站去接。高欣高兴得手舞足蹈,五音不全的他,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相思相念的日子就要结束了,高欣美美地洗了个澡,又把家里收拾了一遍。看看天气还早,就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不是唱歌,就是抗战连续剧,高欣觉得没意思,就把电视关了,躺在沙发上,拨弄着手机,想与晓晴在一起的甜蜜日子,想这半年来心里的煎熬。手机滴滴报警了,快要没电了,高欣就把手机接到电源上充电。突然,电话急促地响了。接完电话,高欣条件反射似地囫囵穿上了工作服,边走边给工友们打电话,叫相互转告赶快到7号电铲去。电铲出故障了,他这个班长心里像着了火一样急。
还不到三十分钟,班里的二十多个工友全部到达现场。电铲不再动了,只有两只大灯亮着,像是怪兽的两只眼睛,在漫天的雪花中静静地盯着眼前的这二十几个人,仿佛要一口把他们吞下去,又像要与眼前的人们做一番殊死的搏斗。高欣迅速地检查了电铲,一块履带板脱落,大臂的提斗绳崩断。高欣知道,光是换好履带板提斗绳,最快也得两天。天啊,怎么早不出故障晚不出故障,偏偏在这个时候出故障,这不是要命吗?这时他的脑子里只有电铲了。
高欣把人员分成两班,一班拆卸履带板,一班拆卸提斗绳。交代了安全注意事项,大家就分头干活。气温急剧下降,没干几分钟,大家的防寒服就变成了盔甲,碰一碰就欻欻响。可这班年轻人拼了,每个人周围都是一团水汽凝成的雾气。在这极寒天气里,电铲迟缓了,出了故障;人的思维也迟钝了,动作迟缓了,高欣的神经绷得紧紧地,眼睛睁得大大地,他注意观察工友干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角落,不时发出谁谁注意的指令。——不能有丝毫的麻痹,不能再让自己的工友出丁点事故,高欣默默告诫自己。在墨一样的暗夜里,电铲的两只大灯在雪的映衬下,发出惨白的光,叫人感到有几分恐怖。高欣带着他的班组,在零下三十几度的极寒天气里,忘记了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电铲的抢修中。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太宝贵了,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整整一夜,高欣他们没有休息,终于完成了拆卸。第二天早上,当他们稍稍休息,准备吃点东西的时候,有的工友就在工棚里呼呼睡着了。
高欣估算着,连续作战,天黑前,就能把新的履带板换上去,把新的提斗绳换上去。一定要一次试车成功。高欣想,这也和打仗一样,千日养兵,用兵一时。平时电铲没有故障的时候,自己和工友们没有多少事,可一旦电铲有故障了,那就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小时候,妈妈也说过,家有三件事,先从紧的来,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理由分心。至于晓晴和母亲今天要来的事,在他到现场的那一刻就给忘掉了,不是他有意忘掉,而是现场的环境,只能让他精力高度集中,把所有的心思都凝到一个点上,别的事他已经意识不到了。
四
晓晴领着婆婆从出站口挪出来,天已经黑了,又飘着雪花。从家带的那些东西,现在简直成了负担,沉得要命。婆婆一着急,走不动了。晓晴只得把婆婆安顿在出站口的台阶上,看好东西,自己走到对面的街上去叫出租车。因为出来的晚,接站的出租车都走了。等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好不容易拦下了一辆,一问去哪,晓晴说去神华,人家说太远了不去。又等了十分钟,才拦住了又一辆出租车,人家说神华在郊外,得先付钱,而且加倍,晓晴问多少?司机说一百,晓晴觉得太贵了,有点犹豫,司机说要是嫌多,就另找别人吧,说着要走,晓晴赶紧把钱付了。晓晴想,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该花的钱就得花,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出租车。晓晴赶快把东西放到出租车上,又让婆婆上了车,自己紧贴着婆婆坐好。
出租车像个蜗牛在街上爬着,走走停停。街上已经一片白色,街灯照耀下,雪片天女散花似的漫天飞舞。晓晴感觉到婆婆的身子在不停地哆嗦,晓晴抓住了婆婆的一只手,明显感觉到这手冰凉还哆嗦得厉害。晓晴害怕了,婆婆有高血压,可千万不能有个闪失。晓晴问婆婆带了药没有?婆婆说带了,晓晴赶快帮婆婆找出来,干着吞下两片。还没等说话,出租车猛地来了个急刹车,两个人险些撞到前座去。还没等反应过来,司机就先下了车。从窗外一看,晓晴发现撞车了,另一辆车的司机也下了车,自己和婆婆坐的那辆出租车的车头已经紧紧地嵌在另一辆出租车的车头里。好在雪天路滑,车子开得不快,车上的人没事。婆婆问怎么了,晓晴说,好像撞车了。婆婆小声说,怎么这么不顺?晓晴说,妈,你别多想,咱们就在车里等一会。过了许久,就看来了两个警察,指指画画。司机打开车门说下车吧,我的车走不了了,得到交警队处理事故去。晓晴只得扶着婆婆下车,把东西取出来,也没有再要那出租费。雪还在下着,大街上行人很少,车也很少。在这空旷的大街上,晓晴感到自己和婆婆两个人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似的无助,有点晕了。
高欣啊,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你让我和娘怎么办,怎么办?晓晴只想哭出来。可婆婆高血压,要是犯病了,那麻烦可就大了。不能哭,千万镇定,镇定。晓晴看看前面的交警,其中一个四十多岁,就鼓起勇气走过去说,叔叔,你能帮帮我拦个出租车吗?这个交警像是刚刚发现这里还有两个人。一边打量着自己和婆婆,一边走到路中央,看到一辆出租车开来,手一伸拦下来,车上有一个人,看样子是打车的。司机说车上有人,交警说,先送车上的人,再把这两个送到地儿。司机只好不情愿地答应了。晓晴和婆婆千恩万谢向交警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再上车去。交警对晓晴说,去哪上去和司机说。司机问去哪啊?晓晴说去神华。司机说去神华太远了,下雪天路太滑了不安全,不如先找个店住下,明天再说。听司机说路上不安全,晓晴就头皮发麻,刚才撞车的那一幕想想就后怕,再说婆婆已经在路上颠簸了一天,真的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和婆婆商量,她说那就住下。于是,就叫司机把车开到一家酒店门前停下,一问标间240元。婆婆说太贵了,晓晴说,妈,咱先住下吧,再说咱拿了那么多东西,也走不动了。登记的时候,要身份证,可走的时候谁也没带。好说歹说,服务员说不行,直到惊动了经理,经理看她们不像坏人,才答应了。
到了房间一看,雪白的床单,还有地灯、电视。写字台上放着矿泉水、烧水的水壶,还有方便面。直到这时,晓晴才想起婆婆和自己从下午上车到现在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滴。婆婆说:“晓晴,你说高欣那个灰鬼到底是怎么了,电话打不通,又不来接站。该不会有事吧?” 晓晴说:“妈,不会有事的,明天到他的单位,见了不就知道了吗?不会有事的。”其实,晓晴心里更着急,只是怕婆婆不安,才故意哄着她说的。晓晴烧好了水,把桌上的方便面打开两盒,泡好,先让婆婆吃了,自己也勉强把一盒方便面吃下。摸摸婆婆的手,已经不凉了,也不再哆嗦了。晓晴放下心来,看样子,婆婆不会有事的。于是安顿婆婆睡下,自己也囫囵身子躺了下去。一夜无语,也无眠。
五
天放晴了,一夜间不知下了多少雪,四野是茫茫白色,没有风。太阳出来,整个大坑就是一面凹面镜,照得人睁不开眼。天气干冷,冷气直钻骨头缝。
高欣看看卸下的履带板和提斗绳,松了一口气,这在平时是两天的活儿。结果昨天一夜就干完了,弟兄们都拼上了,这要是打仗就是刺刀见红了。高欣打心眼里喜欢这支自己带出的队伍,关键时刻能上,能拚,工友们个个都是好样的。高欣看看疲惫不堪的工友们,几次想说大家再加把劲,继续干活,争取天黑前重新装上履带板,换上提斗绳,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舍不得也得舍得,有句话叫慈不带兵,要想带出一支嗷嗷叫的队伍来,有时候就得心硬一点。高欣想到这,高喊一声:“弟兄们,干活了。”刚才还歪在椅子上、桌子上的弟兄们呼啦啦,全起来,一起走向那个令人生畏的铁疙瘩电铲,不用再招呼,大伙回到了各自的岗位。电铲已经停了一夜,在这最要紧的关口,少挖一斗,就是三四万元,电铲停不起呀。大伙知道,这是在掘金。在这个时候,谁还有心思想别的?要想把履带板重新装上去,就得先把挨在一块的别的履带板拆下来,再装上去。每一块履带板都几百斤,需要几个人同时动手一起用劲,才能替换下来。提斗绳直径有八公分,是钢丝拧在一起的,一根提斗绳有几十米长,必须动用机械才能替换。这都是难题。但高欣知道,这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一次试车成功,不许返工。
一个上午,大家终于把履带板重新换上了,就差更换提斗绳了。高欣计划用一个下午把提斗绳换上。如果试车成功,那就没有白忙活,大功告成。上午董事长、总经理都来了,问什么时候可以干完,高欣说,下午下班前。这等于立下了军令状,再无退路,必须完成任务。起风了,大坑里刮起了白毛风。高欣暗下决心,就是刮刀子,今天也得让电铲动起来。
六
晓晴和婆婆早早就醒了,天还不亮,两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了高欣。婆婆说,高欣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懂事通情理。这次不接电话、不接站必定有缘故,莫不是病了?晓晴说:“妈,不会的。高欣壮得像头牛,不会病的。”婆婆说:“那会怎样?”晓晴说:“不会的。妈,不会的。”晓晴不会相信高欣病了,但婆婆的话,却勾起了晓晴心里的一个巨大的不安,她不敢想,也不敢说,听高欣说过,他是修电铲的,电铲上密布着高压电缆, 又说电铲比两层楼还高,前年一家煤矿电铲出了事故,死了两个人。晓晴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直到把自己掐疼了,想努力把闪现出的思绪从高欣说的那个可怕的事故中解脱出来,晓晴骂自己,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我的高欣一定平平安安的。晓晴再不敢说话,也不敢想了。夜间没有睡好,头重脚轻,晓晴还是打起精神,起床洗漱。婆婆也起了床。洗罢脸,才七点钟,就到前台结帐,问服务员什么时间会有出租车,服务员说,这里不好打车,最好走段路到大街上去拦。晓晴就到街上拦车,还好,不一会来了一辆出租,晓晴招手,车停下了。晓晴把婆婆接上,就直奔高欣的单位而去,但因为昨天下了雪,整个路面变成了一块冰,车子开不快。晓晴想着,就要见到高欣了,那个自己想过一百次的浪漫的相拥相抱的情节没有了,只要高欣平安没事就好。可晓晴却依然不安,因为上车后,她又打了几次电话,高欣依然没有接,电话不通,发了信息高欣也没回。
已经出了城,司机说,前面就是神华了。向前走了不远一截路,就见有两辆小车滑到路基下。婆婆问还有多远,司机说少说也有六公里。路上有装满死羊的卡车晃晃悠悠开过来,司机说这都是近日变天冻死的。突然晓晴想起,不知道走时给高欣拿的猪肉带上车了没有?问婆婆,婆婆说没有。哎呀,越是忙越是出错。那该怎么办,返回去取去吧,丢了多可惜。晓晴和司机商量,司机说返回去可以,得再加双倍的钱,这一返一折,等于又跑了个来回。晓晴一咬牙,掏出一百元,递给了司机。
等再次返回,到了神华,已经是午后。起风了,风在地上打着旋,卷起积雪,几米外看不见人,天昏地暗,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口,晓晴不让他走,说等来人了才行,找不到就返到市里去住。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人,晓晴一问,说不认识高欣,但知道设备维修中心,他可以了帮着找到高欣的单位。
七
这是一位小伙子,很热情。一直把晓晴和婆婆送到办公室,一问,说就在这,这就是高欣的单位。办公室主任看晓晴和婆婆已经是两个雪人。赶快帮着扫去身上的积雪。办公室主任边扑打着积雪,边说,这个高欣,怎么不安排个人去接一下。晓晴、婆婆问,高欣哩,高欣哩?办公室主任说,高欣正在上班。正在上班?晓晴有点不相信了,怎么上班不能接电话?办公室主任说,坑下没有信号,前天晚上高欣就在坑下抢修电铲,现在还在抢修。晓晴问,他没事?办公室主任说,有啥事哩,没事。晓晴的眼泪就下来了,晓晴又笑了,心想,高欣没事就好,谢天谢地,高欣没事。婆婆听说高欣没事,但没见着人,还是半信半疑。一路上的不安,像虫子一样还在继续噬咬着她的心。
办公室主任很年轻,很周到,他给晓晴和婆婆每人倒了一杯热茶让她们暖暖身子。办公室主任看看这两个人既不安又局促,就拿起电话打电话,只听他说,还上不来?呃,呃,知道了。办公室主任抱歉地对婆婆说,大娘,小高一时上不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一会,他一上来,我就直接叫他来这里?我先开个会,你们先好好歇歇。说着出了门。
喝了一杯茶,身子暖和了许多。因为穿的多,有点热了,晓晴就到门外去,一边凉快,一边看高欣是不是上来了。婆婆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三点。这时办公室主任开会回来,对婆婆和晓晴说,估计高欣一下回不来,一会我安排你们先到宾馆住下,高欣回来就到宾馆找你们去?婆婆一听依然见不到高欣,又疑惑起来,莫不是高欣真的有事?这时她提出一个十分意外的要求,她对办公室主任说,孩子,你不知道,两天了高欣说好到车站接我们,可从我们上车到现在,再没接住高欣的电话。我们着急啊,不是我们不相信你,可我们心里不踏实,麻烦你给我们找个车,我们到现场去看他一眼就放心了。办公室主任看看窗外,风已经停住,心想,看样子这娘俩非得见着高欣才放心。可这到坑下的路不好走啊,尽是大车。踌躇再三,拿起电话,要了一部生产指挥车,又陪着晓晴和婆婆一起上了车。
指挥车在通往坑下的路上蹒跚而下。坑下的道路很宽,路上有一辆接一辆的装满了煤的大车上来。指挥车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终于下到了一个低洼处。一台电铲停在那里,有一伙人在电铲下忙着。大家都戴着口罩,皮帽子放下耳朵从下巴下紧紧系住,头上像长起了了白毛,肥大的工装已经看不出颜色,黑一块、蓝一块、油一块。只听他们喊着“一二、一二”的号子,抱着一根粗大的钢绳,把它慢慢移到旁边吊车的钩子上,吊车慢慢起吊再把钢绳移到电铲提斗的铁槽子里去。一个人站在一边,旁若无人地挥手指挥着。晓晴从熟悉的身架子看出,那个指挥的人就是高欣。下车等了足足有二十多分钟,可那班人仿佛根本就没有看到指挥车上下来的几个人,直到把那根粗大的纲绳架在电铲的大臂上。大伙一起欢呼起来,有的在地上蹦了起来,有的吹起了口哨。办公室主任赶快走到那个刚才的指挥者身边,高声喊:“高欣,你看谁来了?”高欣楞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办公室主任又喊:“高欣,你媳妇和你母亲看你来了。”
这时,高欣像从睡梦中醒来一般,看清了真的是母亲和晓晴来了。他跌跌撞撞奔向晓晴和娘。“妈、小青。”他一头扎进了母亲的怀里,哭了。母亲用手使劲拍打着儿子的后背,边拍打边说:“我的愣儿啊,你怎不给妈和晓晴打个电话,把我们急死了,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晓晴看高欣活蹦乱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跌倒肚里,百感交集,半年多的日思夜想,这两天一路的艰辛、焦急,顷刻间化作眼泪,一下子倾泻而出,肆意地淌着,颗颗落到地上,珍珠一般。这是喜泪。大家伙被这一幕感动了,都盯着这相逢在现场的一幕,看呆了。
过了许久,高欣突然轻轻推开母亲,抹掉眼泪,说:“妈,晓晴,你们看着、看着,让你们看看我这在干啥!”
说着,高欣走到了电铲前,像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又像一座铁塔稳稳地站定了。他声音沙哑,嘶吼般高声说:“弟兄们,撤出现场。电铲,准备启动。”
随着高欣的号令,班里的工友们迅速撤离到安全地带。电铲司机全神贯注注视着高欣,高欣高高举起右臂,猛地向下一挥,同时高喊:“启动。”
就听电铲轰隆隆响起来,大地抖动起来,电铲的大臂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在煤垛子上挖起了满满一斗煤,又高高举起在半空。现场一片欢腾。
这时,一抹晚霞烧得西边天空一片红火。生产现场的人们,高欣、晓晴、妈妈,还有他的工友,都披上了一层燃烧的霞光,在这锡林郭勒草原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出现了千载难逢的冬季里的火烧云,地面上是无边的明晃晃的一片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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