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东:老父亲的骂声 | |||
煤炭资讯网 | 2014-4-17 15:42:46 散文荟萃 | ||
刚到父母亲楼下,又听见老父亲高亢、洪亮的骂人声。老父亲已经偏瘫五年了,他骂人一点也不留情面,言辞十分明朗,声音像缎子一般有着很明亮的质地,大段大段不重复的骂声,从他喉咙里唱歌一样撕裂开来,又从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里,像一匹锦缎刺啦啦地扯出来,一串比一串长,一串比一串精彩,扯也扯不断……
五年前,老爷子76岁,身体还算硬朗,精神头十足。每天清早,大家还没有起床时,老父亲就把四五十个箱子搬到店铺外面,帮我二哥在照看生意。一天早晨,老父亲突然晕倒了,我们全家慌了手脚,因为病来的太突然,都不知所措。
从徐州二院请来专家会诊:突发性脑溢血,在脑干处出血近20毫升,建议保守治疗。23天父亲都昏迷不醒,没有任何意识,每天吊七八瓶盐水,效果一直不明显。老父亲没有文化,一辈子靠干重体力活养活我们姊妹五人,尝尽了酸甜苦辣,现在生活刚好一些,病魔又从天而降。看着老爷子躺在病床上,都哭丧着脸,眼泪在眼里直打转,走到病房走廊尽头,眼泪还是禁不住流了出来。“他奶奶的”,老父亲突然骂了一句,而且很清晰,全家人围在病床边路出笑容,我们都很高兴,知道有了效果,而且有可能还能说话。
效果一天比一天明显,老爷子也不迷睡了,眼睛也亮了,一天到晚说着含含糊糊,让人听不懂的话,只是在骂人时才能说清楚。一次,我喂老爷子吃鱼,吃了一半,他不吃了,我不假思索自己吃了起来。“下贱货”,老爷子瞅瞅我。我知道:老爷子是觉得是他吃过剩下的,怕我嫌脏。住了近两个月的院,全家人都变成了熊猫眼,免费减了肥,时不时听着老爷子的骂声,我们都很开心,有时不骂时,我们还逗他骂,知道这样对恢复说话有好处。
星期天中午,想在老爷子面前表现一下。买了几个小水萝卜,洗净、去皮、切丝,磕上两个鸡蛋,用面拌匀,小心用微火煎至淡黄,炸汤煮开烧透,放少许食盐、味精,点上一撮绿莹莹的香菜,我信心满满地端到老爷子面前,等待他的表扬。“狗东西,做的什么饭,啥味道都没有?”我尝一尝,盐味太淡了。我赶紧回锅加盐,又送过去,老爷子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慢慢吃了起来。我母亲直夸好吃,一连吃了两大碗。
晚上,老爷子洗完脚,让我帮他剪一下脚趾甲,由于老人的脚趾甲长得很厚,而且又硬,一不小心剪的太多出血了,“狗东西,眼瞎瞎了吗?疼死我了!”
拐棍递给慢了骂;扶去厕所晚了骂;喝汤热了骂;空调低了骂……,反正一天到晚都在骂,我们争先恐后地犯错误,来“赢”得父亲的骂声,我们也是很无奈,骂多了,难听了,我们只有苦笑。除了母亲和我们,他从不训斥外人,一辈子都没有过。想听到骂声,老爷子也不是顺顺便便都施舍给的,老爷子很有分寸,三个儿媳不骂,她们想听时也只能是沾我们的光。在我们家,离开了父亲的骂声,我们的世界变得单调而虚空,周围的一切远没有父亲的骂声丰富和精彩,似乎我们每天的活着意义都由父亲各种内容的骂声来赋予,习惯了骂声统治的大家族,离开了这个声音,我们就是聋子,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听不懂,我们在父亲的骂声里了解他的想法。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两天不去,我们就要迫不及待地跑回家,听他不断的斥责和谩骂,没有比骂声更让我们放心和快慰的了,因为老远听到天老爷子高亢、有力的骂声,就知道老爷子没有其它的毛病,身体依然健康。我们是他的孩子,他把最富有感情的骂声给了我们,这是我们作为他的孩子才能拥有的特权。
我们从来不厌烦父亲的骂声,骂声时刻在屋子里灿烂着、回荡着,就像阳光、像空气一样滋养着一大家子人。我们从不回避跟骂声一起到来的节日,父亲的骂声和春节的鞭炮声融合在一起,我们全家聚在一起,把父母亲拥在中间,谈天说地,品美食、尝佳肴、饮醇酒,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老爷子会把孙子、重孙骂一遍,同时还要塞上一张崭新的大红票子。也许老爷子平淡的生活多少显得有些寂寥和无趣,老父亲的骂声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我们愿意父亲像个“帝王”一样,用高亢的责骂轰轰烈烈地治理着我们这个家,我们知道,他内心有这样的需求,我们把权柄交在他的手上,我们俯首称臣,洗耳恭听,毕恭毕敬,老爷子的骂声就是粘合剂,把我们大家庭所有成员都凝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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