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年轻时喜欢一个人,而没有具体的缘由,我喜欢在只剩下一把年龄和疲惫的时候,斜靠在灯影圈出的静谧中,让唐诗宋词晕染我一身幽韵。再次吟着王维《鸟鸣涧》的句子“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时,我便身披诗人的外衣进入到那种墨气氤氲,虚静清雅的意境中。岑寂空灵的春夜,月轮移过山峁,细细的桂花无声地零落,落在了哪一方城池?又泊在谁的心域中央?我下意识地低头,那些细碎如月影的桂花已缀满我的衣襟,而后婉约成我的素笺上一袭娇俏的词——碎花小袄。
想像最初的碎花小袄,是和一段冷漠无语的时光有着联系。我始终相信,走在不同年代的亲人永远是声气相通的。在那些清苦的日子里,我刚强的姥姥凭着裁缝的手艺,白天黑夜地踩缝纫机“嗡嗡”响来拉家养口。到妈妈十八岁出嫁,姥姥将裁缝的手艺连同自己半旧的熊猫牌缝纫机作了陪嫁,于是,青涩懵懂的妈妈就穿着姥姥缝制的红底撒花大襟衣袄,从城里的弯弯巷道嫁到了当时能吃饱肚子的农村。姥姥盈泪涟涟牵着两个姨姨远赴新疆寻找外爷,妈妈从此离别娘亲二十六年。一件嫁袄,两行泪,我不能想像,妈妈的袄袖上到底留下多少细碎的离泪和愁念。
妈妈初为人母,生下的是我这个不能顶门立户的女儿,她单薄的身骨便背上了来自爷爷奶奶及其他长辈的压力和叹气声,甚至还有村里古旧之人的乜斜和暗议,但她仍然用她独特的眼光和审美扯上花布,把她的女儿打扮成一堆孩子中最心疼的一个。
冬天的时候,妈妈用一块雪青色做底,再配有黄色、碎若枣花的细布,给我做了一件斜襟棉袄。穿的时候,妈妈教我将稍长的左襟压着齐短的右襟缠裹着向身体的腋窝后侧,又沿着领脖处将小疙瘩状的盘扣用食指挨个拨弄,衣服就严丝合缝了。穿着这种既贴身暖和,又娇娇袅袅的素雅袄子。还顶着妈妈给我梳好的两条小辫,我就变成了春天的花燕子,轻捷地飞落在房前屋后别人家的院子里,也栖在那几个身着红花绿叶袄子的伙伴中间,这时,总有年轻的婶子或老奶奶朝我走过来,摸摸我棉袄的花色,还看看袄子的腰巧,眼里闪着羡艳的光不说,还不住地啧啧称好,说妈妈手巧。
慢慢地,村里但凡有出嫁女孩的,那家的婶婶就会提着一斤白糖或者揣上几个鸡蛋,来邀请妈妈为她们的女儿量身做出嫁的花袄,看着别人家粉花一样待嫁的女孩,妈妈总会欢喜地满口答应。起初,我只是认为一件碎花衣袄不过是表示乡村女孩子喜欢花花草草的喜悦心情。但是,芳子姑姑的事情发生之后,使我对那普通的衣袄生发了一种细细微微的感觉。
一个寒意浓重的秋日傍晚,刚刚吃过晚饭的我被妈妈吆喝着去做作业。猛然,从邻墙的张家传来粗暴的谩骂声和哀嚎声。我和妈妈都能听出来那是芳子的哥哥在骂芳子。那骂声不同于往日,净是些斩头劈雷恶气冲天的话。我和妈妈原以为那是芳子的哥哥又喝醉了疯言疯语的。只是到了夜半将睡时候,张家奶奶拿着一块布,红肿着眼睛来找妈妈。从她和妈妈遮遮掩掩的话语里,我零零碎碎知道了大概。原来是芳子姑姑受骗跟着人出去了一段日子,回来时肚子隆了起来,她的哥哥嫌她败坏门风,偷偷给她找了一个挖煤的老男人,芳子姑姑不同意,她哥哥就跳起来又打又骂。张家奶奶抹着眼泪央告妈妈做一件棉袄,算是打发芳子姑姑出嫁。妈妈动用了一番细致和用心,很快将芳子姑姑的嫁衣做成了。那是一件以枣红色为底,上面印有星星朵朵的素色暗花的棉袄。妈妈说芳子姑姑是在半夜穿着这件花袄被老男人悄悄领走的,我心里不由地泛起了一道忧伤。在我的想像里,清冷的月光映衬着,芳子姑姑的样子清秀极了,而她衣袄上那些碎星的花朵,也在一路不停地无言地向我讲述着她的心事。
等我上了高中,冬天里穿的斜襟棉袄被直襟代替。妈妈便跟着那种时兴,照旧用素色的小花布,给我做了开襟的棉袄。而且还用同样底色的布头,细细地拿针扦成细条,再盘成蝴蝶状、或着葫芦状的盘扣,缝在棉袄的前襟上,远远看去就像几只蝴蝶静静停在花丛中,或者一串葫芦长在花园里。我曾问过妈妈:为什么不给我做件红色碎花小袄呢?妈妈说:出嫁的女子才穿红色的衣袄,我一辈子都不想让我的女儿出嫁离开我呀! 我当时听了只知道傻傻的笑。
后来外出上大学,我的碎花小袄就被妈妈叠放在了箱底,冬天再多寒冷,我都穿着各种式样的毛衣,追逐着时尚。一件件的碎花小袄渐渐地成为了我的记忆。
可是有一次,我在逛服装店的时候,一件绛褐底色印有白色桂花状的衬衣像人群中走失多年,未有音讯的旧恋人一样,意外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带给我亲切和心跳。我怀着欣喜走过去,摩挲那些清雅、朴素、碎碎的小花。却像是触摸到了女孩子碎碎的心思,碎碎的诉说,碎碎的忧伤。我自此懂得,这种碎花的衣服在我心里,那是代表着女儿家的所有情怀。
当然,或许在我心里还渴盼着一种情节,那就是在一场年轻的雾中,我裹着妈妈缝制的红色碎花小袄绰约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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