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一家煤矿安检科长的老宋，退休后成了一片墓地的看护人。这个差事不是有人要他去做，而是他自己要去做的。在城里，他有老伴儿，有儿孙，有清福享，自己却跑到东山一片公墓边盖了间小房住下来，谁也劝不住。人们说，老宋憨劲上来了，脑子出了毛病。这话让老宋听到了，老宋就骂：“谁说老子脑子有毛病，他的脑子才有毛病哩 ，那山上埋着老子十个兄弟啊！”。老伴儿说，由他去吧，不然，他准没个安生的时候。儿子怕人家说闲话，可劝也劝不动老爸，只好隔三差五送点吃的喝的去。

　　老宋在东山那片墓地住下后，夏天拔草，冬天里扫雪，春秋两季栽树种草，几年下来，小树长高了，远远看去，一丛一墩像是守卫墓地的卫士了。微风吹来，树叶沙拉拉地响，小鸟也在树间窜开了，这寂寞的地界竟有了些许生气。干活累了，老宋就转着坟头，抚着墓碑说话：“二蛋，你走时，你的儿子还不到十岁吧？现在你的儿子也有儿子了，人家住的是楼房，比你那会儿阔多啦……”“三有，你那个老婆不是个东西，你在时你是那样的宠她，她整天打扮的一朵花似的，可你走了不到三个月，人家就走了， 怀着你的种，也不知道到那下蛋去了，你就在那边再找一个吧。”他边挨个抚着那些冰凉的墓碑，边喃喃地说：“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东西，那次你们走后，你们那些婆娘大都走人了，没有守住的。根娃、相换的媳妇都走了。”说着说着，老宋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就随便坐在了他们的坟头闷头抽烟， 一支接一支，在他的心里仿佛这些人还能听到他絮叨，看到他就在跟前。

　　老宋在四十五岁熬得当上了安检科长。老宋知道一个高瓦斯矿井安检科长的责任有多重。虽说是国有煤矿，没把职工的命不当命，但井下的安全设施已严重老化，当这个安监科长就等于把脑袋别在裤腰袋上了。因为怕出事故，老宋对弟兄们的要求就格外严格，尤其是对那些违章操作的工人的处罚就相当严厉。这样自然就得罪了不少人。有几个被他处罚过的矿工当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奚落他：“老宋，你等着，迟早给你家放个炸药包把你给炸了。”老宋脸一黑，吼道：“你敢？看你脑袋上长着几个毬？”这几个家伙看老宋恼了，忙下软蛋，“宋哥，和你开玩笑哩，下班到家喝酒去？”老宋余怒未消，狠狠地朝着这几个家伙吐口唾沫：“呸！你要违章了，看老子怎样收拾你！”

　　因为老宋管得严，矿上连着四年未出过事故。老宋被评上了劳模，拥上主席台领奖。台下就“哗——！”一片掌声响起来。老宋心里美滋滋地，觉得大家看得起自己。会后领回了2000元奖金，老宋全拿出来请那些被他处罚过的弟兄喝了酒。

　　“弟兄们，老子平时对你们管的是严了点，那不都是为了你们？娶了老婆早一天生出个崽儿来，没娶老婆的早一天娶上见见 ‘甜’！今天你们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如果出事故，老子猫尿也没得给你灌！”这就是老宋的祝酒辞。话虽这么说，可没人理会他，早就喝得天红地暗了。

　　老宋下对工人不客气，上对领导也不怕。一次因为井下瓦斯超标，通风系统不好，几天不能开工。老宋力主换新设备，主管安全的副矿长主张修旧的，两人争执不下，老宋放了笨，当着那么多的干部工人，老宋把那位副矿长骂了个狗血喷头：“别看你平时人五人六的，你算个毬！你以为矿上没出事故是你的功劳？不上新设备你是想让弟兄们玩儿命呀！”一顿臭骂，骂醒了那位副矿长，最后通风设备换成了新的。从此老宋的威名大振。就连矿领导也都怵他三分。可老宋却时时提心吊胆，安全生产的事他抓得比以前更紧了。矿上的大事故没有，小的磕磕碰碰的事故却也出了几起。日子就在不知不觉中一晃过去了几年。

　　又是几年，全国的煤炭价格疯了一样的涨，煤矿事故也隔三岔五就有一起几起，老宋时常听得心惊肉跳。疯狂的煤价上涨的叫人眼红心跳。矿上决定再打一条主巷道，人员、设备满负荷运行，能生产多少就生产多少，谁怕钱扎手！就在主巷道打通的那几天，老宋外出开会，走时老宋叮嘱领导：“等我回来了再试生产。”因为会期延期一天，就在老宋赶回矿上的那天，矿上试生产发生了瓦斯爆炸，先下井的二蛋、三有、根娃、相换等十名矿工全部罹难，无一生还，人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十名矿工就全部葬在了东山的墓地。有人说，每到月黑风愁的坏天气，就有悠悠的哭声传出；每到月白风清的夏夜，就有幽幽的黑影在攒行。这话传到了老宋的耳朵里，老宋说，能不哭吗？他们走时连跟老婆孩子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都是三十出头的壮汉，谁想死哩，我倒希望他们变成鬼能走动走动哩。

　　从此后，老宋见了谁都不理，整天黑着个脸，见了领导更是一股无名业火从心底升起，时不时就“犯上”。在老宋看来，就是矿领导让那十名弟兄做了冤魂怨鬼，要是那时等自己回来，要死也就是死一个自己，一定不会死那么多的人。虽然事后查明那次事故的直接原因是新巷道与一已报废的巷道的裂缝相通，造成了局部瓦斯超标，发生爆炸，与早一天开工晚一天开工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老宋认死理，他走的坐的老是嘀咕：“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谁都知道他在骂谁，但没有人挑明。老宋就这张嘴，走到哪说到那，老宋不怕。有人劝他还是少说为好，老宋脖子一梗：“十条人命哩！”，后来，那一茬领导，处分的处分，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

　　老宋总是心里不痛快。火气、怒气、怨气无处发泄。一天，他把自己 大半辈子得到的荣誉证书报了一摞，买了几瓶好酒就到了东山的墓地。老宋把那些荣誉证书摆在二蛋、三有他们的坟头，一把火把烧了，把那些烧酒打开，自己灌一口，往二蛋、三有他们的坟头上洒一股，再二蛋、三有叫一声。那声音凄楚、悲戚。

　　老宋仿佛看见了二蛋、三有他们在火中痛苦地翻滚， 二蛋、三有那张英俊的脸变了形，根娃、相换的眉毛、头发冒了一股青烟，他们瞬间变成了一个一个火球，只一会儿功夫，这些人就趴在地上不动了。他们圈缩成黑乎乎的肉蛋蛋，肚皮涨得滚圆滚圆，一股股人肉的焦味让老宋窒息，透不过气来。老宋大叫一声：“二蛋、三有……！”一头栽倒在坟头。猫头鹰“哗哗哗”叫个不停，可老宋不知道了。

　　等儿子带领一帮人在第二天找到老宋时，老宋仍然不醒人事。坟头仍然飘散着一股股浓烈的酒味。

　　至此后，老宋已不再当他的安检科长。老宋的话越来越少，心事越来越重，神情木木的，仿佛他从来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 只是每年的清明节，他必备足了烟酒到二蛋、三有他们的坟上烧纸。退休后，他就独自一人守到了这片墓地上。

　　几年后，老宋的头发全白了，手脚也不灵便了。他看着的这片墓地，苍松、翠柏挺拔傲立，绿荫蔽日，鸟语花香，香烟缭绕。炎炎烈日再也照不到二蛋、三有他们的坟头，风霜雨雪再也打不到他们的墓碑。

　　“爸，求你哩，回家吧！”儿子跪在了老宋的面前泪流满面。“十条人命哩，爸不能不管呀！”，老宋也泪流满面，“孩子，爸知道就快见着他们了，爸的归宿在这里，你看——”老宋指着不远处一堆新土，那旁边已挖出了一个新的坟坑。“爸！……”儿子已泣不成声。

　　东山墓地那片树林郁郁葱葱，浓荫蔽日。浓荫中露出了瓦屋红色的一角，早晨从哪里冒出一缕一缕炊烟，清清的，淡淡的，挂在树梢，飘在林间，鸟儿在那里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每天每天，这里仍重复着这样一个如歌如画如泣如诉的故事。

作者：神华胜利必威手机登陆在线网页 公司党群部　任少华

编 辑：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