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正值山菊花盛开的时候。在我们渭北高原的田间、地头，路旁和山坡上到处都能看到她花影，花型简单清瘦，像弹球般大小的小黄花随风摇曳，清香淡雅。每逢这个季节，我常常会在晚饭后独自一人去山坡坡上看那盛开的山菊花，那黄灿灿的山菊花在晚霞辉映和柔风轻抚下，就像一群群美轮美奂的少女在愉悦嘻笑，招人喜爱，令人神情惬意。忍不住俯身采撷几朵，贴在脸颊，伫立在暮色之中，紧闭双目，那柔柔的花瓣，芬香的气息，令人陶醉，常常会勾起了一段忘怀的情思，仿佛使我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

时间回到一九七四年十月，那年我八岁。因外婆在解放前曾信奉“一贯道”，解放后被定为“四类分子”，母亲就带着我从县城一所学校被下放到农村—外婆的家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母亲原是名教师，回到农村后就再没有教书。在那个讲成分的动荡年代，我们家凡能和外婆扯上关系的亲戚，大大小小都在政治和工作上受到过影响，没能上大学、没能参军、招工，都在农村生活和劳动。好在我们一家人都很和睦，也很勤俭。外公外婆也非常地淳朴善良，谁家有困难的时，他们总会伸手去帮助人家，因此外婆外公和左右邻舍相处的都很融洽，乡亲们也很尊敬他们，生活虽然艰难了一些，但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外婆的家在社教运动中被抄过一次，抄走了外婆身上的金耳环、金戒指和三十枚银元，还有一把外婆为我保存的银锁，以及母亲珍藏的一些书籍。这些都是外婆后来讲给我的。

我和母亲来到乡下后，就同外婆外公一起生活，生活非常清贫，但我却很快乐，结识了好多小朋友，在乡下能和他们整天在一起玩耍，丢手绢、捉迷藏、搭马架、掏鸟蛋、在田地里“疯野”。 根本不顾及大人们那些政治上的事情，整天都是快乐的。那个时候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都是自己在一起想着玩，回想起童年玩耍的情景就特别的开心，就现在，那些美好的记忆都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每每提起都是那么的甜美和向往。就在那群小朋友中，有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头上扎着两个小辫，眼睛水灵灵的，非常乖巧，我特别喜欢和她一起玩。她叫曲艳菊，和我同岁，家住在外婆的对门，她和她奶奶也是从省城被下放来接受改造的。听大人讲，她的爷爷曾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过参谋，后来被解放军在战场上俘虏了，母亲在她两岁时候，因为家庭的问题和父亲离了婚，父亲独自在西安铁路局工作。小时候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只要出去玩，我总会带上她。在我们村的中央，曾修建过一座毛主席请示台，里面挂着毛主席像，每天早上，社员都会在上工前来到请示台前，向毛主席请示，背语录、鞠躬、敬礼，然后下地干活，到了下午下晌时，从田地里回来再聚到请示台前，排成方队，向毛主席汇报工作情况或背上一段毛主席语录等等的话语后，才能回家休息做饭。等大人们请示完离开后，这里就成了我们玩过家家的场所。在我们那里，把过家家游戏叫做“娶媳妇”。我和她总被小朋友伴成小夫妻。她坐在用烂砖头围成的圈里—那就是“新房”，头上插几朵山菊花，伴成待嫁的新娘。而我一手握着一把山菊花，一手拿着一根小棍放在胯下，站在五六个小朋友排成队的最前面，伴成新郎官。而每个小朋友胯下也有一根小棍棍，那就是我们的马。骑马绕请示台转一圈，来到“新房”前，我走进圈里，扶起小新娘，把花送到她手中，小新娘接过花后，我会牵着她的小手走出“新房”，面向毛主席像，学着大人的样子鞠三个躬。再返回“新房”，小新娘再拾起准备好的一块砖头抱在怀里，坐在地上，就像妈妈一样，装摸做样的哄着哭闹的小宝宝。这时，大家一哄而笑，就算完成了这场“娶媳妇”的游戏。

慢慢的我们都长大了，开始一起上学，从小学到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也渐渐懂得了不少的知识和道理，慢慢的成熟起来，她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我的嘴角也长了许多绒绒的胡须。我们就在懵懵懂懂成长岁月中，爱慕之情就油然而生，相互之间就多了几份牵挂和思念，虽然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但就在我们四目相撞的那一瞬间，似乎不约而同的会想起儿时过家家的情景，脸上都会泛阵阵红晕，朦朦胧胧的爱意也就此扎下了根基，折磨着我青春，是我倍受煎熬。我决心向她表白，计划在高二放暑假期间捅破这张让我难以入眠的薄纸，诉说我对她的相思和爱恋。时间过得好慢啊，我整天魂不守舍，满脑子里都是她倩影和笑容，每天都在幻想和梦境中度日。好不容易熬到了期末考试结束，琢磨着怎么约她，怎么向她表白。而就在放暑假头一天的晚上，我在上晚自习，她却突然出现在我的教室门口，用她那温柔目光向里张望，我明白她在找我，便走了出去，见我过来，她便退到离教室十米远的白杨树下。我上前就问：“你有事吗？”。“嗯”！“啥事”？我又问了一句。“明天放暑假我想回西安看我爸，给你说一声”她说。我半天无语，计划好了的表白，一下子不知怎么开口，感觉自己很笨、很笨。她又接着说：“到开学才能回来，我爸有病了，需要照顾”。“我能去看你爸吗？”，“不用，你在家好好照看外婆，把没及格的课补一补”。我知道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心情看书学习，心思全被她吸走了。“知道，那你需要啥不？”我说。“不要啥，就喜欢闻山菊花的清香气味，你摘一把送我就行”。“可现在不是季节啊，哪里去给你摘”？“你真笨，等有的时候再送我啊”。这时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声说：“好！好！一定•••”，没等我说完，她就深情的吻了我一下，低着头咯咯咯的笑着跑向女生宿舍，看着她飘逸的秀发和倩影，我站在那里良久良久。回到教室，回味着他那轻盈的吻别，还有她身上散发出那丝青春的味香，心里痒痒的，那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早上，她从学校搭车去了省会，我没送她，谁会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下了一场雷雨，第二天的早晨，天气非常晴朗，我正给外婆准备早餐，本村的几个同学冲进我家，说曲艳菊死了，是被火车撞的，是给他父亲洗衣服时，过铁道被撞的，再后来，同学说些啥，我根本就没有听，傻傻地端着一个大老碗站在那发呆，表情痴呆，思绪好像在那一刻被凝固了，周围一切骤然变得那么的寂静和狰狞，让我窒息，泪水在不停的涌出，身心被巨兽撕裂，鲜血在嘀嗒...灵魂已出窍，整个身子似乎就要坍塌，没有一丝力气。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刚刚绽放的花朵，还没来得及被人们欣赏和赞美瞬间就凋零了，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一个刚刚获得爱情的少年，还没来得及歌唱就瞬间被击的粉碎，洒落了一地的伤痛。此时此刻，我的心已经死去，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已经没有了气息，连同悲伤和快乐...。

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的骨灰被她哥哥从西安带回，安葬在奶奶的坟脚，没有花圈、也没有鲜花，只有坟顶端用土块压着的一张纸钱，显得光秃、孤零、刺眼。我知道她喜欢山菊花，可她的坟头却没有一束鲜花，我很痛心...，我要为她的坟头栽满她喜欢的山菊花，我要让她在这清香的花丛中安祥入眠，就发疯似的在田间地头去掘去挖，那山菊花的根茎，为她载满整个坟茔，希望来年她能看到那一簇簇、一片片盛开的山菊花，而不在孤单。即使我不在她身旁，她也不会孤单，因为有我亲手为她栽下的山菊花陪伴。那些天，我的心全部掏空了，整天浑浑噩噩，灵魂似乎已随她而去，学习一落千丈，再也没有了少年的憧憬和热情，变得少言寡言，母亲和外婆看着心痛，就给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捎信，让我转到父亲那里去上学，换个环境，以改善我的心境，我便听顺了外婆和母亲的意见。从此，我就别了乡下的母亲、外婆，别了埋着我爱的故土，别了那坟头盛开的山菊花，带着思念，带着菊香，来到了百里以外的矿山，父亲工作的地方，开始了新的希望......。

一阵阵山风吹来，带着深秋的潮湿，让我从回忆中惊醒，忘着山崖上的野菊花，呼吸着秋色中的淡香，久久不忍离去。事过多年之后，我仍没能忘记她，没能忘记外婆家乡的山菊花，还有她的清香和纯洁，因为她给我带来了一生的追忆和思念。

作者：陕煤化集团铜川矿业公司鸭口公司 梁 言

编 辑：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