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林:古经 | |||
煤炭资讯网 | 2013-10-1 14:49:56散文荟萃 | ||
大伯是我童年时最重要的人物,也是最受伙伴们追棒的偶像,因为他是村里人公认的古经王(家乡把讲故事叫说古经)。那时候农村都是定时送电,一晚上也就两个多钟头有电,其余时间还得点煤油灯。农村的夜似乎比城里更黑,黑得人心慌,就三五成群聚起来说古经,就像炕头上搭了个舞台,你方说罢我登场,可是古经说得最好的还数大伯。
听家里人说,他早些年给人家陪读,识得些字,也听了不少古书,他会的古经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再加上大伯本身特有说书潜质,说到兴致起手眼通活,把大人孩子们弄得时而笑,时而哭,时而恨得咬牙,时而跟着掉泪。结果,大伯火了,农闲时节要想听他说古经得提前预约。而我和姐就不同了,大伯到谁家都能带上我们,而且特别优待,就坐在离大伯最近的地方。日子久了,那些古人古事印进脑海,鬼灵精似地牵着我去探寻故事深处的故事,结果许多经典名作,都是顺着熟悉的主人公才知道了书名、作者和更为深远的意义。 农村岁月苦,但是有古经做精神食粮,童年生活也算充实。后来,举家迁来宁夏,一直盼望着能回去过把瘾,可是,大伯病倒了,没来得及再见一面,就带着他的古经永别人世。 转眼三十多年了,记忆札记从未尘封,有时甚至特意灭了灯,借着窗外的光晕放飞心事。恍惚间又回到了家乡老屋的炕桌边,油灯映衬着大伯神秘而有磁力的脸庞,他的嘴巴有节奏地开合,短而齐密地小胡子也跟着律动,在昏暗的油灯下那简直就是一本线装书,盛着满满的故事。大人孩子们紧挨他环成一个圈,就像中国碗,碗边上全是兴奋、易燃的脸,目光和身体不自觉地往灯影里靠。古经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大人孩子们常常为是否再听一段而纠葛,结果孩子们获胜,大人半推半就跟着熬夜。不想却弄得听故事时故事多。 有一会,大伯正排山倒海地说着《三国演义》火烧连营那段,忽然一股烟焦味传来,听古经的都惊了,八成招来神灵了,大伯静了声四下里找,就见张二婶哎哟一声:我的娃啊,头着火了。却原来是张小妹困极了打盹,灯把刘海燎着了,醒过味的人都笑翻了天。到后来,那晚的事被传得离谱,大伯成了说风来风,说火见火的神嘴。还有人当他是神汉,找上门算命、瞧病,弄得大伯一家苦笑不得。大伯不愿费神劳力跟人家解释,干脆收场歇息不说了。这可急坏了见天跟班的听众们。一通地好话哀求,大伯又开说了,但他再三叮嘱:你们听的是历史,是文化,到外边要原原本本地传,可不敢胡说。 其实大伯是个热心肠,他享受着为大伙说古经解闷的过程,而且常在家里翻书、听广播,碰到不懂的地儿还放下父亲身份向他的儿子,我当老师的堂兄求证,那认真劲和晚间先生说书的样子叠加后更叫人钦佩。 跟大伯串场子久了,得给他交“学费”,他会不定点地叫起谁给他讲一段。讲得好让大伙鼓掌欢迎,讲不好弹脑门,这法子,可把大人孩子的兴致调动起来了,连原来凑热闹听着玩的女人们也放下针线活抢着插话。把个古经场弄得炙手可热,只得挨家轮着办,也不用出钱,烧壶白水,点盏油灯就行。现在想起来,那简朴的说书场给了童年无数回味,也让许多孩子听出了门道,把自己变成了故事里的人。听说,最想当战将的大兵子考上军校,到了卫星发射场,羡慕华陀的明大头当上了医生,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伙伴也都在城里、乡下干出了名堂,用大人们的话说这伙娃听古经出息了。 大伯处事机敏有胆识,用老爸的话说,我这小命也是英雄大伯捡来的。有一年下大雨,我跟一伙孩子淌雨水玩,没想到忽悠一下陷进了泥潭,那是一个填埋的废井,虚土和了雨水,人在上面越陷越深,很快没到腰部。我哭都没了好腔,伙伴们吓得四散跑开找人,最先跑过来的是大伯,他边跑边喊:可不敢乱动,定定地等大伯救你。说着话找来个木棍,让我拽着往上爬,可是烂泥就像充了磁,任我怎么挣扎也爬不上去,拽木棍的手也僵硬麻木了,眼看着要松开,大伯急了,放声喊人,为了好使劲,他大半身爬在泥上,让随后赶来的人拽住腿,一点点地拉木棍,直到扣住我的手,才像拔萝卜似的将我拽出来。他顾不得满身泥水,一把搂住失魄落魂的我,让瑟瑟发抖的小泥猴瞬间温暖安定下来。闻讯赶来乡亲们情不自禁鼓掌,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重生的美好。 因为这次历险,大伯再说故事的时候总忘不了跟家长们说娃是家中宝,一定要看好。也提醒孩子们长记性,别冒险。他还把四里八乡麦垛着火、触电、溺水等惨痛教训编串成故事新说,给乡亲们敲警钟。听他故事的人越来越多,大伙都说大伯这是积大德,能长寿。可天不随愿,一场大病夺走了至亲的大伯,也砸碎了乡邻们深爱的听书场。 那是我们到宁夏的第五年,一天下班,爸沉着脸拿来两张纸,我和姐抢过来一看,是堂哥发来的电报,电文很简短,一张写着:父病归,一张写着:父逝速归。我们像被电击一样愣在原地,接着抱头大哭,嚷着叫爸带我们回老家送大伯。爸一声不响,恨恨地拍着电文纸,姐觉出不对,拿过来仔细再瞧,才发现是一个月前的电报,原来是收发员粗心给压过期了。爸和人家大吵一架,这生与死的事怎么能耽搁,他气不过要闹着找领导评理,还是妈的一席话劝住了爸。妈说:他大伯活着就热心,咱再闹也见不上他的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就当为他伯积功德了。 爸不再言语,大伯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当年爸在外地工作,家里大小事务全仗大伯帮着料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程,我们竟然没能看一眼,哪怕在他的灵柩旁陪一晚呀。断肠泪在异乡,大伯遗憾离去,世间悲喜总无定数,人家的过错就这样不经意地惩罚到我们。后来,堂哥说大伯走时就像睡了一样,以他的秉性是不想打扰乡村的安宁,不会责备远方亲人的。 思念如溪潺潺流,经冬复春岁岁浓。只愿那边也有说书的场,听书的人,那年大伯养养神醒来后,依然神情自若地说着他的古经,八成周遭也是好声不断。 单位:太西洗煤厂组宣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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