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晓菲：可惜你不在 | |||
| 煤炭资讯网 | 2012-12-12 11:33:13 小说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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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12岁那年开始跟着她的。很早之前就从我妈口中得知了她对我的种种不待见，譬如我是这个家族的第二个女孩子，而她又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情结，所以在她十个孙辈中，我是唯一一个小时候没被她抱过的。
真是讽刺。这个她最不待见的，却在她身边呆了十二年。
开始时她对我很严厉。不准仰躺，因为女孩子这样不雅观。刷碗和提水是我当然的家务，哪怕作业再多、再累。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夏天的午饭后，因为太困了我直接去睡觉。结果被她从床上拽起来：碗刷不完不准睡。
我恨她。 但是寄人篱下的辛苦，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对谁说？
所以初一那年看《红楼梦》，我特别能理解林黛玉的痛苦。那不是无病呻吟，那是彻骨的悲凉。
二
她算是我成长历程中接触最多的女性长辈。听说她年轻时很丑，上了年纪才顺眼了点——其实年老后男女外貌上渐渐趋于大同，妍媸美丑早已没分别。
自然，她也不擅打扮。所以到今天，我对这方面的知识匮乏极了。
她个头很高，在我记忆里大概1米7。即使风烛残年，站在一般老太太里，她也是个高挑的存在。
极瘦，可是饭量很好，跟我爷爷一样多。还嗜茶，几乎是无茶不欢。
她常常自嘲：十六岁时身体很差，很多人说自己活不过二十岁。可现在都过七十了还活得好好的。多少一起长大的伙伴，身子骨硬朗的都已经去了。
她归结为自己能吃能喝。茶益于养生。可惜她一辈子都喝很便宜的茶。
三
她一辈子都是个牛逼的老太太。年轻时跟病体做抗争，生儿育女后跟儿媳妇们斗智斗勇。直到现在我都惊异：那么单薄的身体，居然蓄积着如此惊人的能量。
爷爷年轻时是虔诚的布尔什维克，兢兢业业当村支书，顾不上家务。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多生多育，所以呼啦啦甩给她六个，还都是臭小子。所以她独自带着一群“革命的新生力量”，种田忙生计。
小子多捣蛋。不好好念书的，互相掐架的，偷懒不干活的。她的武器就是打，狠狠的打。
所以很多年后我每每听到她跟爷爷吵架，都不会对她的爆发力感到意外。
生活的艰苦，她是从一针一线省出来的。所以后来儿媳妇们埋怨了她的抠门，我却很理解：那么多儿子要吃喝拉撒要娶媳妇，她要大方，哪来的房子和彩礼？
四
初三那年她渐渐对我宽容了很多。因为中考的压力，周末回到家我常常嗜睡。她由我去。那时偶尔带回绿豆糕，她极其欢喜。
高中录取通知下来，她已经准备好了新被子（那时候寄宿学校得自己带铺盖）。她还指着柜子里的另一床对我说：看，连你上大学的被褥我都缝好了。
高中上了重点班，从高一起高考的达摩利斯之剑就悬于头顶。压的喘不过气时，我就在下晚自习后摸着黑骑车回家。
无非能吃上一口热乎饭，第二天还得很早起床再赶回去上早读。书包里，已经塞满了她做的热包子或者烤红薯。
那些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家的孤儿。但那盏灯一直亮着，温暖而坚定。 五
金灿灿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后，全家都沸腾了。她跟爷爷是最骄傲的。因为邻里乡亲都在说，那个谁谁的孙女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这么多年，这村里终于出了个女大学生。
她应该骄傲。这个家在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死亡和离别的阴影后，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一天。
人生残酷。可她越过那么多惊涛骇浪，硬是挺过来了。
支撑她的是什么？我一直想知道。
六
大二时去了牛街，给她带回来一条盖头。很普通，不过十几块钱。但那个暑假，她天天坐在大门口对路过的乡亲说这是我孙女从北京带回来的。一脸自豪。
对了，那个假期她脚伤了。没人做饭，我自告奋勇。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尽量做得软和点，她跟爷爷赞不绝口。老爸回来后吃了一次我的炒糊饽，二话不说立马自己炒了一盘。我吃完才明白自己做的真不适合人吃。
七
大学毕业那年，发生了很多操蛋的事。回到家的第三天，我突然发现家里的刀啊剪子什么的都被她收了起来。我一旦不在她视线之内，她立即派老叔找我。
有一天从街上回来，她坐在门口等我，居然跟我开起了玩笑。我恍然大悟，笑着对她说：放心，我还不想死。
她一直都是个睿智的人。
八
我一直以工作忙为借口不回家。因为经历了那些混账事，我不愿面对最亲的人。
我不愿让他们看见我对自己的失望。
偶尔的回家，都是她忙前忙后操心我吃饭。我成了客人。
记得最后一次回家见到她，是夏天。她说玉米快成了你下次回来吃煮玉米吧。
可惜我没有等到。她也是。
九
一个月后再见到，她已经躺在医院里了，身上插满了管子。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她手上全是我的泪。
我见证了一个人弥留之际的挣扎和留恋。还好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有宗教能给她慰藉。她喉咙里的喘息终于停止了。
人世悲苦。无论辛酸，欢乐，绝望，欣喜。初生婴儿的欢笑，人到暮年的苍凉。终不过走一遭，留个印儿，这个圈就算圆满。可怜你我，浮沉于功名利禄里不肯自拔。
生的渴望，死的庄严，永远存活在已逝去的记忆里。
十
梦里带她去逛商场。我挽着她的胳膊，是前所未有的亲密。路上她说想买件衣服。我说好啊，今天我带了很多钱，不行了还可以刷卡。
商场门口有卖牛肉饼，围了很多人。她看着不走了。我只好哄她：先去买衣服吧，出来了再给你买这个。
没走几步，梦就醒了。才意识到，她离开我已经两年多了。可惜即使在梦里，我还是没有给她买任何东西。泪流满面。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间最憾事。
可惜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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