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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昱煜:低到尘埃里的老父亲

煤炭资讯网 2011-9-23 6:57:38散文荟萃
经过两天两夜的长途跋涉,公公终于拖着病痛的身子,从云南西双版纳回到了江西吉安。

其实,吉安并不是他心里愿意回到的地方,叶落归根,他想回到的地方,是新干县一个叫新居的小村子,那里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祖上安歇的地方,他的意愿是想在那里闭上双眼,安睡在他熟悉的泥土里。
其实,公公在这之前,患老年痴呆已经三年了。这三年里,他对很多事情都可以糊里糊涂的,唯有回江西老家这件事,他总是记挂着,一直吵闹着要回来。
他跟婆婆说,我要回去了,我妈叫我回家吃饭哩,我大哥等着我去挑砖哩,婆婆说起此事,又心疼又埋怨地说,我一天到晚服侍的,伺候你吃喝拉撒,你再叫你妈你妈的,我就不服侍你了,让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知道婆婆吓唬他的意思,婆婆搓着手,郁郁地说:“小昱呀,你爸怕是不行了,他嘴巴里念叨的,都是已经过了的人,我心里直害怕,怕他撑不到过年。”婆婆说这话的时候,是中秋节前,离过年,也是不远的。
平日里,我是比较胆小的,可面对公公,这个在我生命中也是举足轻重的老人,我却表现的很胆大。我心里也知道,七十八岁的公公,像一个易碎的琉璃瓶子,说不定那一天就乒乓一声,跌落在茫茫的时光里。
公婆是今年农历六月十六动身回来的,这日子,婆婆一直记得。两天两夜的折腾,公公病疼的身子能经过长途的跋涉,能有一口气到江西,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工程。
那两天,我十二分地担惊受怕,怕小弟和弟媳不熟悉云贵川的复杂路线,开车走弯路;怕他们归心似箭而疲劳驾驶;怕公公的身体圈窝在车子里吃不消,要是不幸搁在了路上,那可怎么办。
公公的腰伤是老伤,原来从楼梯运稻草时摔下来,没有及时救治,腰像弓一样弯。眼睛只能看见一点光,再加上老年痴呆,几种病痛折磨着他一个人,真苦了他。每过两个小时,我们就向小弟问情况,等他们千辛万苦地说到了江西境内时,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
夫君下楼接他七八年没有见到的亲人了,好不容易看到他们的车子开到我住的小区,我连忙去开门,当公公被两个儿子小心地搀扶着,慢慢蠕动着迈进我们的家门时,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这一场千辛万苦的回家之路,老爸,我的神,你终于胜利了。
我凑到公公面前,把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高兴地说:“爸,咱们回来了,回到家了,儿子媳妇的家,就是你的家,爸,你能看见我们的新家吗,这是大彩电,这是大冰箱,这是你的孙子,这是我,我穿的是红衣服,你高兴吗?顺着我的问话,公公好像一下子清醒了,他竟然说看得见,看得见电视里的光。过一会,我又凑到他面前,提醒他说:“爸,你这下放心了,到了江西了,到了家了,儿子媳妇的家就是你的家。”可哪知,他两手不停地紧扣,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是东家吗?”我心疼地说:“爸,我是你的儿媳妇,这是儿子,这是孙子,我们是你的孩子,不是东家,你不是在东家家里住,是在自己的家里住,到了这里,就到了家,就不走了。”说完这些话,我已经泪流满面。虚脱得像一座破屋子的老父亲,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了。
第二天,婆婆和小叔子他们开车回新干老家看看,我和夫君在照顾着这位极度虚弱的老人。我蒸好鸡蛋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他,就像喂小小的孩子,他想自己吃,总是吃到鼻子里。一个人,连吃的本事都没有了,真悲哀!
十七年前,我第一次回夫家时,在第二天才见到公公,是精明的婆婆怕我看到公公的身体心有芥蒂,有意让公公躲开我,还是他有事去了别处,我至今没有过问。我当时是小心地坐在夫家的床沿上,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一本旧杂志,这时,夫君后面跟进来一个人,才知道是我未来的公公,他手里拿着个麻绳,似乎要急着去干什么,背已经完全驼了,整个人看不到有多高,但面目清秀,可以想像着年轻时英俊潇洒的模样,应该胜过他的儿子,人在岁月,是多么地无奈。
当小叔子他们返回云南西双版纳,夫君去南昌上班时,我感到了身上的担子的重大,我的父母也是七旬老人,这边的公婆都接近八十,一家老小,责任重大。
第五天一大早,我就被婆婆叫醒了,说公公半夜里跌下了床,我和儿子快速起身,看到公公已经睡在了地板上,神志不清,我轻轻抱起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一如抱着初升的婴儿,婆婆忙着铺床,孩子忙着拉爷爷的脚。因为他不借力,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送到床上,他固执地不肯上床,说这里有水,又说那里还有谷子,怕压坏了粮食,我望着皮包骨头的老人,我夫君的唯一老爹,他像一头长期跋涉的骆驼,筋疲力尽已经到了极点,他喘息着,叫着身上的疼痛,倒在了床上,他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有力地证明着,我的神,他还活着。
老爸眼睛看不见,听力也不太行,由于全身无力,他总是用膝盖顶着头,时不时会唉声叹气地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六十岁。我就逗他开心说,爸,你都快八十岁了,早活过了六十岁,你看,现在的日子好过了,吃啥有啥,穿啥有啥,你就多活几年吧,俗话说,破罐子能熬过柏木筲,说不定能活到九十岁哩!其实,他是听不懂的。
两个多月过去了,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可以在沙发上坐上一个多小时了,但神志还是不清,这多亏婆婆服侍的好。我自己的妈妈说:“你妈受累了,请多好个护工也没有你妈服侍你爸这么好,老太太劳苦功高,不简单,伺候病人,最难了。”
只要从南昌回家,夫君总是拉着老父亲的手,不停地给他按摩,和他聊天,说村子里的人和事,唤起他的记忆闸门,有时他接话又接的很好,特别是讲和谁谁一起去窑厂帮工,和谁谁一起去后山插水稻,他的记忆又清晰如初,这时候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顺着他的清晰脉络,我们试着问认得我们吗?他嘿嘿一笑说,我岁数大了,脑筋糊涂了,去问老妈子吧!我说我是你儿媳妇小昱,你曾经见过的,并且你还向邻居夸我又高大又懂事,结婚不要一分钱彩礼的小张时,你摸着脑袋,又嘿嘿一笑说:“时间久了,脑筋不行了,老妈子肯定能够认出你。我和夫君对视一笑,可笑过之后,我的心是彻底的疼痛,我多想让你明白,你已经回到了朝思暮想的老家了,你像一个单薄而干枯的浮萍,已经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河床了,你整天向邻居炫耀的儿子媳妇,就在你身边,可是,我的老爹,我饱受病痛折磨的老爹,你却糊涂得连儿子媳妇和孙子都认不得了。
老爹,亲亲的老爹,你认不得我们,你看不到我们,可我们认得你,我们看得到你,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的夫君就是有爹有娘的孩子,你就是我们心中的神。
老家的两个堂哥来看你,尽管我和他们只见过一两次面,接到夫君的电话,我还是顶着大太阳去火车站接他们,他们能来看看公公,就是看得起和尊重公公。我逗着公公开心,我说大哥他们来看你来,高兴吗?他的头脑好像一下子接通了电源,虽然看不到自己的亲侄子,可是,一听到大哥讲上山砍柴的事情,一起下河捞螺蛳的事情,好像又清醒了好多。大哥摸着公公的手,心疼地说:“几年不见,咋老成这样了,原先,比我还高大哩,我们去山上砍柴,他巴不得把整个山都搬回家,担上的担子最重。”我的心又微微一疼,爸,当年能把一座山都想搬回家的老爸,现在,他已经连拿一双筷子的本领都没有了,一个人,连吃饭的本领都没有了,他又像一粒卑微的尘埃,跌落在岁月的长河里,多悲哀!
从大哥口中,我知道了公公在生产队干农活,插的秧苗可以用皮尺拉线;我知道了,为了能让他高考的儿子,我的夫君吃上个鸡蛋来增加营养,他不惜去窑厂搬砖,总是比别人多挑十口砖;知道了他当年是远近有名的铁算盘;知道了他为人耿直,乐善好施。如今,他像一根粗糙而斑驳的树桩,一天二十个小时都躺在床上,命如游丝,他已经彻彻底底地疲惫了,连呼吸都是微弱地。就是这微弱的呼吸,让我们心中欣喜着,感恩着。
婆婆给他卖了一副猪腰子,还放了独活、木通等活血的中药熬制,他也只能吃上一小点。夫君尝了一口腰子汤,跟婆婆说:“妈,爸爸的时间也不多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他几十年的老伤,别说是猪腰子,就是弄来一对大猩猩的腰子也不顶事,就合着他的口味,该吃啥吃啥吧!
弟媳打电话询问给爸爸做棺木的事情,她说,在云南的时候,爸曾经给他们提过棺木的事情,村子里的老人都准备了。其实,早在十年前,弟弟他们就曾给爸准备过棺木,后来,因为去了云南,说要在那里养老,就把棺木给卖了,人老了,得有个让他们依靠终老的大床,他们才安心。我不解地问弟媳:“现在不是实行火葬了吗,还要什么棺木。”弟媳说:“火葬是火葬,还是要入土为安的,把骨灰盒放到棺木里深埋,不留坟头的,也不浪费耕地,老家的老人都是这样的。”爸,抽时间,我们会给你准备大床的,人家老人有的,我们也让你有。
当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亲亲地喊一声老爸,太阳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们的神!生命的每一天都是礼物,你又胜利了。


本网通讯员:江西省煤田地质局二二七地质队张昱煜 编 辑: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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