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鲁燕:婚 礼(小说) | |||
煤炭资讯网 | 2011-9-13 8:45:40小说、故事、杂文 | ||
作者单位:山东省龙口矿业集团北皂煤矿
头发、眉毛已是灰一半、白一半的张德江,整个身子瘦成个人形的树干,脸倒是未呈现出与年龄相符的松驰,当年的肃严转换成如今的安祥。
孙子结婚这天,他拣个清净的地方坐下,看着儿子驾轻就熟地运筹着全局。不时有人过来向他贺喜,他只需应一声,或是连应声都不用。他摸了摸兜里的红包------一会仪式上,新媳妇叫爷爷时要给人家的,这个可得准备好,不能出差错。孙媳妇乖巧懂事,他很满意。头一回来看他,就扶着他慢慢走,慢慢说话。他又摸了遍红包-----最近忘性大,怕出纰漏。
屋子、院子,塞着满满的人。还是在村儿里结婚好,男女老少都来捧场,喜气漾在每个人脸上。情绪太容易被传染,以至于新媳妇在司仪的调侃下露出害羞的表情时,大伙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现在太闹哄,张德江的耳朵里堵满了笑声、起哄声。半个上午了,他有点累,坐在沙发里闭着眼睛。他跟自己说,只能闭着眼歇会,可不能打盹。他慢慢盘算着,一会自己是不是要说几句,这可是他唯一的孙子,他的香火。
想着想着,一切的喧嚣离他越来越远。真快,当年儿子结婚的情景还在眼前啊。儿子干什么像什么,里里外外的“好把式”,学习年年第一,可只念到初中毕业-------家里成分不好,再往上念就没了儿子的份。到了找媳妇的岁数,好人家的闺女都不愿跟,没法子,找了三里外徐家庄的闺女。这闺女远近都没得好名声,人性和长相一样。临去相亲,他让老婆嘱咐儿子:“去看看,不缺胳膊不缺腿就行。”又叫刚从地里回来的儿子换身干净衣裳,儿子连身上的土都不拍,说:“这挺好。”他望着孩子魁实的背影,叹口气,儿子可是十里八村数得着的好模样,唉,怨就怨咱给划成了富农,怨就怨当爹的是老师,是臭老九。
儿媳妇娶回来了,天天变着法的折腾,只在他这个公公面前还收收泼气。结婚半个月,张德江老婆的脸拉了十五天:“这有个新媳妇样没?天天睡到半头晌,也不怕日头晒糊了腚!”这牢骚得小声嘟囔,要是让新媳妇听见了,又得有好戏听。儿媳妇有个怪毛病,天天得趴在屋里骂一阵子,唱戏一样的抑扬顿挫,骂的得劲了,有感觉了,还得拍着大腿骂。至于为什么,骂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一帮孩子经常排成排,安静入神地坐在她住的屋后听。张德江吩咐老婆,不准管儿媳妇,要怎样,由着她,只等儿子过几天出去学木匠时带她走。
儿子带着媳妇走了,张德江和老婆的耳根终于清静了,孩子们也不再排成排坐在屋后了。可张德江心里突然狠着劲地难受起来:儿子要跟这块货过一辈子啊!
张德江睁开眼睛,想到三十年前自己的担心时,舒了一口气,好在儿子越来越出息,这货叫骂的病也不犯了。现在可好,男人说什么听什么,大气也不出一声。张德江瞧瞧外面,人比刚才又多了些,儿媳妇坐在门口,不说话只咧着嘴笑。张德江明白,儿子肯定敲打这货了:“不会说话就闭着嘴,笑就行。”儿子说话有分量,掉地上能砸个坑,他开了三个家具厂,是当地的首富。
结婚典礼还得等一会儿才开始。司仪正教着一对新人怎么摆样子录像、照像,说着一套套吉祥话。一对新人可真精神,孙子像极了他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帅气,聪明。孙子和他媳妇是大学同学,谈了八年恋爱才结婚。每回他催着办喜事,孙子总搂着他的肩膀说:“爷爷,我还想让您多疼我两天呢,等有了重孙子,您就该偏心眼了。”张德江在孙子的“甜言蜜语”里一次次妥协。
孙子今天穿了件黑色礼服,显得更精神。孙媳妇穿着白色婚纱,也挺好看,现在时兴嘛,都穿这个。可张德江却觉得,论俊俏,还是自己成亲时,老婆穿的那身红袄红裤更在上。
成亲那年,张德江十六,老婆十九。媒人说,女大三,抱金砖,真是合适呀。张德江家境殷实,丈人家在当地也算大户,这不光年龄合适,也算是门当户对。
成亲当天,张德江跟老婆才见着第一面。老婆头上戴了一朵泛着光的金银花,身上穿着大红的袄裤,他一眼就喜欢上这个秀美的女子,顿时手足无措的呆住了,直钩钩盯着新娘子,新娘子被他盯的脸更红了。以后,他想起这段就笑嘻嘻逗老婆:“当年那脸红得哟,跟你的嫁衣一个色。现在怎么见不着脸红了?”老婆抿着嘴白他一眼:“老不正经,都多大岁数了啊。”
成亲后一个月,张德江又背着书包和干粮袋子上学去了。老婆一个人在家伺候公婆,侍弄家畜和庄稼。课间里,张德江常数着日子,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回家。回了家,先去给父母报平安。母亲说:“你这媳妇算是娶对了,能干着咧。一天能编一张一米宽的蒲席,能垛起大麦垛,做的饭食也合我和你爹的口味。”张德江知道,村里最能干的女人,也只能三天编两张席;两三米高的大麦垛,以前村里没有一个女人能垛;爹和娘的饭菜最难伺候,光是咸淡的程度就能难为死人。
从爹娘那里回到自己屋时,老婆正给他裁衣裳。见了他,脸一红:“看,马上好了,等你走时穿。”那是件青色的土布褂子,是老婆自己纺的线,自己织的布,自己染的色。以后上学,他就穿上,像老婆在身边。其他的事,张德江记住的不多了,可总记着老婆羞涩脸红的样子。这个老太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会脸红的啊?从一个人挑起全家的担子?从二儿子夭折?还是文革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时?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文革那会,张德江遭罪啊,家里成分划成富农,自己又是老师,天天开会,天天批斗,站在小板凳上,头顶一个纸帽子,挨打受屈这都不算什么。他实在受不住了,拿根绳子挂在房梁上。老婆回来了,一把把绳子薅下来。他跟老婆说:“死了算了。”老婆咬着牙:“只要没人不让咱活,咱就得活着,凭什么称他们的心?!”他点点头。
张德江想到这里,嘿嘿地笑了,这老太婆,比自己强啊,可就一样不如自己----说话不算数。她天天盼着孙子结婚,可现在,她倒先走了。原先跟她商量,自己得走在她前面,要不,留下一个人不好受啊,老太婆是同意的,可她后来变了卦,抢在他头里走了,这个老太婆,真是。对了,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脸红的?还是没想起来。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呢……
“爹,结婚典礼要开始了。”儿子在他耳边轻轻说,见他没动,又说:“爹,典礼要开始了……”张德江闭着眼睛把红包拿出来,摆摆手。儿子轻轻走出去,给他关上房门。
他的思维又开始启动:老太婆是什么时候不再脸红的啊?再想想,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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