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01～2010年，《新闻记者》每年揭露与剖析十条假新闻。这十年，正是新世纪第一个十年，是中国经济社会大发展的十年，也是党和政府倾力反腐倡廉扶正祛邪的十年。文风是党风的重要组成部分，邓小平指出，我们党的作风，群众路线和实事求是是两条最根本的东西。说空话、说大话、说假话的恶习必须杜绝。"他的口号就是：抓作风，改文风。包括《新闻记者》在内的全国新闻界齐心协力反对新闻造假，是整顿党风、改进文风伟大工程的重要部分。

　　十年假新闻屡禁不绝，以至《新闻记者》同仁评选假新闻的工作欲罢不能，很大程度上是党风不正、社会风气不良导致新闻文风败坏的结果。换言之，新闻造假，传媒腐败，反映出社会生活和党的生活中存在着造假和腐败的土壤，存在着文风败坏的大环境、大气候。不能说我们党对反腐倡廉不重视，也不能说新闻界对整顿文风不给力。不看别的，单看《新闻记者》每年着力新闻打假的复杂心态就足以证明。2002年编者在按语中说，去年（即2001年，《新闻记者》从这一年开始新闻打假）本刊评选出“2001年十大假新闻”，迅即为国内外无数媒体所转载。但作为新闻从业人员，他们毫无兴奋可言，却感到自责和愧疚，因为在他们的理念中，新闻和造假本是水火不容。原打算“十大假新闻”的评选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但是，2002年的传媒依然生产了为数不少的假新闻，使他们不得不改变初衷，再作冯妇。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新闻记者》的新闻打假坚持了十年。

　　综观这十年假新闻出笼的大环境、大气候，不外这样几个方面：

　　一是党政机关夸大业绩，通过传媒给自己戴“数字”大红花。读到一个“编外记者”的“自白”，此人在两年时间里写了80多篇假新闻。“表扬稿可以随便写，尤其是一些企业，你夸大业绩，人家不会怪你”。就是这位“记者”的理念。#不少内参和内部通讯对各地胡编乱造GDP神话有许多揭露，但对这类假货的公开批评却鲜有所闻。所以《新闻记者》十年新闻打假，100篇假新闻中这种假货居然不见。一次见到一篇近似“正面报道”的假新闻，编辑还“着实为此高兴了一回”。以“正面报道”为基调的假新闻多数没有得到无情揭露，没有成为“过街老鼠”被人痛打，其中有着复杂的、值得深思的时代背景。

　　二是商业利益冲击正常采编活动，导致假新闻泛滥。片面夸大对方厂家产品的缺点毛病，以便使自己的产品“鸠占鹊巢”，这类报道十有八九有问题，一些假新闻就是这样出笼的。值得关注的是，有的假新闻是新闻同行揭露的，同城报纸或同类报纸对其揭露与批判，下手特别重，这其中也有着商业竞争的成份。近年多次发生宣传领导机构或公安部门的领导亲自陪同厂家到传媒单位兴师问罪，背后也透视出商家的操控，透视出官商勾结和商业利益同执法机构的“合作”。这种商家操控或官商勾结背景下生产出来的“新闻”，造假是很难避免的。曾被《新闻记者》披露的一条假新闻，报道某地建成一座纪念烈士的公园，实际上是某公司新开发的一项旅游产品，撰写这条新闻使用的稿纸和联系电话号码都是这家旅游开发公司的。

　　三是进入市场经济后，新闻传播体制没有同步改革，致使新闻生产缺少章法，人员管理混乱，让假新闻乘虚而入。最典型的案例是“纸箱馅包子”。北京电视台在向观众道歉时，强调这个炮制假新闻的记者是台里的“临时工作人员”，言外之意，此人不是北京电视台正式职工，因此和电视台没有直接关系。这里，除了推诿之词必须受到指责外，不健全的管理体制也令人担忧。

　　除了党风不正、商风劲吹、体制混乱等有关大环境方面的因素之外，近几年传媒自身管理乏力、有章不循也是导致假新闻屡禁不绝的不可忽视的原因。假新闻《女记者与“狼”共穴61天》之所以得以出笼，同刊载传媒不守新闻规则直接相关。报道说山西省城一家党报的记者吴丽因曝光一家造纸厂污染环境，被该厂老板雇人打压并一再转卖。该文的真实性其实很容易核实，只要往省城这家报社打个电话就行了。但编辑反反复复找作者本人核实，让作者确认其人其事。试想，哪个作者会说自己写的报道不是真的？由此可见，核实制度的缺乏和核实方法的错误，是这类假新闻得以出笼的一个原因。

　　网络技术普及以后，为新闻生产增添了翅膀，但也使假新闻炮制者获得了方便条件。据《新闻记者》统计分析，2008年出现的假新闻，信息源出自网络的比例远高于往年，如《上海方言“嗲（dia）”字收入〈牛津英语词典〉》《北京房地产商协会会长赞成炸掉故宫盖住宅》《郭晶晶怀上霍启刚骨肉欲离队》《孙中山是韩国人》等均为网络假新闻。《新闻记者》的编辑指出，“媒体的新闻采访重点，逐渐从现实生活转向虚拟的网络世界”。这种现象，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新闻打假，从防范网络传播的新闻造假开始，应该是一个新的重点。

　　过去有一条经验，引用资料或转载新闻要注意着重取材于权威报刊。这条经验，现在也要打个问号。2003年2月15日《人民日报》报道《广东非典型肺炎已得到有效控制，大部分病人痊愈出院》，可是实际情况却是：2月6日非典型肺炎进入发病高峰，全省发现病例218例，当天增加45例，大大超过此前单日新增病例；2月12日上午，省政府新闻办宣布至2003年2月9日，全省报告病例305例，死亡5例；2月28日全省累计发生病例789例。尽管《人民日报》是依据政府新闻源发布的新闻，但作为新闻生产者，他们仍应对编发的假新闻负有一定的责任。2003年“非典”时期发生的这些假新闻，因为出于非典的特殊情况，还有可以谅解的“理由”；而有的假新闻，出于非“非典”条件下，我们记者更应该认真反思和反省。2009年上海的钓鱼执法事件发生后，浦东新区有关权威部门信誓旦旦声称是“依法执行任务”，并向传媒发布所谓的权威消息，而几天后这个“权威消息”即被证实完全是一派胡言。这类造假的新闻，不能完全把责任算在传媒头上。但有些传媒明明知道确确实实是“钓鱼”，也不去揭露，不搞真实报道，还是应该负一定责任的。2009年这一年类似教训很多，所以《新闻记者》提醒新闻传媒，不能过于相信权威信息源，应该尽力独立采访，查明真相。笔者觉得还应加上一句，对任何信息源，包括权威信息源，必须保持质疑精神，要坚持独立调查，独立采访，尽可能有两个以上互为佐证的信息源。这一点，应该成为确保新闻完全真实的一种规定，一项举措。

　　本文将要用更多的篇幅，分析新闻生产第一线员工——编辑记者本身的不足，如何造成新闻失实，新闻弄假。之所以这样做，因为第一，记者编辑是新闻生产的主要完成者；第二，当前记者编辑素质与修养的不足，直接导致假新闻的出笼；第三，甚至有一些完全没有资格担当记者编辑——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人，充斥着传媒采编重要岗位。

　　让我们从《新闻记者》十年揭露的假新闻中，对肇事的记者编辑以及通讯员、自由撰稿人作一些分类与分析。

　　有一些记者编辑对新闻报道工作视同儿戏，极其不负责任。有家报纸以《布什要把夏威夷卖给日本？》为题发表“新闻”，并以《布什要卖掉夏威夷》几个字作头版导读。报道说，在获知布什准备出售岛屿的计划后，98%的夏威夷居民感到“极度愤怒”。后据揭露，发现这条所谓的新闻在美国或世界其他权威媒体上都未见引用，唯一刊登过该消息的是美国的一家称为《世界新闻周刊》的娱乐搞怪杂志，而中国这家报纸几乎一字不差地翻译转载了这家搞怪杂志的全文。从西方搞笑小报上去寻找所谓的“新闻”，刊登在我们自己的严肃报纸上，而且连美国总统的玩笑都敢开，这些报纸和它们的工作人员哪里还有一点起码的专业素质和职业精神？

　　还有一家国内著名大报的网站发表了一条题为《杨振宁证实夫人翁帆怀孕3个月》的“新闻”，为了证明这篇报道的可靠，记者还说自己“经多方打听”。这家网站还自鸣得意，认为这条新闻“引起的震动不亚于我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具备了划时代的意义”。实际上，子虚乌有，是个天大的笑话。这家国字号大报的网站及其相关工作者，哪里还有一点点社会责任感？

　　有一些记者仅凭道听途说写新闻，结果一条又一条假新闻源源不断地流向社会，毒害民众。一家报纸刊出《王小丫陈章良携手入围城》，这条“新闻”说，记者从央视内部获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以往对外宣称自己感情生活空白的央视“名嘴”王小丫终于在临近不惑之年之际将自己悄悄嫁掉了！夫君就是国内青年才俊，中国农业大学校长陈章良。王小丫表示，这完全是条假新闻，她与作者并不相识，作者也未采访过她。刊登假新闻的这家报纸交代：因采访、刊发该消息时听信误传，未与文中所涉及的两位当事人求证，造成文中报道的情况与事实有出入。其实，何止“有出入”，基本事实根本不存在，新闻的基本要素都不成立。中国农业大学新闻发言人指出：把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作为新闻报道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是对当事人名誉的侵害，也是有违新闻工作者职业道德的。

　　还有几家报纸同时刊出一条假新闻《中国作协作家入住总统套房》，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给中国作协的作家们抹了黑。事实是，中国作协召开主席团和全委会，与歌星张信哲恰巧同一天到达重庆，又住同一家酒店，于是成为记者们追踪的对象。他们从“接待人员处获悉”种种信息，不找作协核实，便有了上面的假新闻。对于新闻记者来说，道听途说真是害死人。

　　还有的记者，连道听途说都不必，自己关起门来凭空杜撰，就搞出了“新闻”。“新闻”说在郑州市政局和旅游局交汇路口，有一家“李记烧烤店”生意火爆，老板曾经是河南省新郑市的副市长。新郑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就此文发表声明指出，《河南新郑市原副市长李兆才出狱后卖烧烤》一文纯属作者王发坤杜撰，新郑市根本没有李兆才担任副市长一事。事后有人揭露，早在两年前，这篇假新闻已在别的几家报刊上发表过。炮制该文的王发坤不仅不思悔过，还说：现在社会上副教授挂职当副市长的事不是常有嘛，出狱后重新做人的事也是常有的嘛，这些都是有现实基础的，况且我杜撰的目的本来就是感化人的灵魂。

　　还有一条假新闻更令人憎恶。2006年有人突发奇想，在网上提出，既然有专家说南京长江大桥阻碍长江开发建设，那就把它炸掉，何不把故宫也炸掉，改为建房用地。但此人声明，这篇所谓的新闻是个人炮制的文学作品，并非事实。不料两年之后，有家报纸居然把它当作新闻，加上“北京房地产商协会会长赞成炸掉故宫盖住宅”的标题公开发表。发表之后，虽然令人吃惊，报纸获得了“轰动效应”，却使我们民族蒙羞，给首都抹黑。

　　正是由于片面地追求所谓的“轰动效应”，有的记者和编辑对事实真相不去揭示，对事实细节不加考察，使假新闻一条接一条问世，贻害社会和民众，也极大地伤害了传媒的公信力。有家报社记者听说垃圾场惊现儿童残肢，迅速赶到现场，看到一个白色塑料袋边放着两条小孩胳膊，塑料袋里装有碎肉、骨头。办案人员认为这是一起杀人碎尸案。记者根据这些所见所闻，写出报道，公开发表。后来警方经多方调查确认，两截人体上臂及碎肉组织，系一家中医学院基础学实验室标本制作室制作标本时所切余的碎片，属于正常教学尸体标本。有关人员将其装入塑料袋中，准备次日入库，不料学校清洁工清扫时，误将其当作生活垃圾送到了垃圾堆场。这篇假新闻问世，是记者不深入采访和想当然造成的，而且当编辑询问细节时，记者还故意隐瞒了一些自己加上去的如生姜、朝天椒及手臂被煮熟等不存在的细节，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正因为一些记者采访不深入，又轻信他人介绍和提供的资料，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还会故意出这些记者的洋相。一个“超级孕妇”自称怀了五胞胎，还让记者量了她的腰围和后腰到腹部顶端的距离。正当这个记者为获得这条千载难逢的“大新闻”（怀五胞胎概率为六千万分之一）乐不可支的时候，这个“超级孕妇”却当着另一家传媒记者和医院院长的面，自述怀有五胞胎是假的，她把塞在外衣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竟是棉被、毛衣等物品，用手拎一下，足足有七八公斤。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但也切切实实给我们那些不深入采访、爱听信他人之言的记者上了一课。

　　还有的传媒把明显的恶搞作品视作“新闻”，公开发表与传播。2010年假新闻中最恶劣的是《一女生世博排队被强奸怀孕》，隐姓埋名者（冒名署为新民晚报两记者）极其拙劣、漏洞百出的假新闻，居然被众多网络媒体争相传播，足以说明这些媒体及其工作者素质之差。其实，这条所谓的新闻中提到派出所、世博会场馆、新民晚报，想发表这条“新闻”的传媒举手之劳——打一个电话，问一下场馆，就可以证伪，却让“轰动效应”弄“瞎”了眼睛，麻木了手脚。这条“新闻”给上海世博会，给中国形象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也给发表它的传媒以及全中国的传媒的公信力以巨大的伤害。笔者建议将这个典型案例写入新闻史，将它钉上历史耻辱柱。

　　还有些假新闻反映出一些传媒和它的工作者缺乏最基本的知识甚至生活常识，没有基本的知识准备而从事新闻工作，出现假新闻是难免的。一家大网站推出一则报道《美传媒称千年女木乃伊出土后怀孕》，说一埃及考古小组在开罗挖掘出一具已逝世超过3000年的经防腐处理的女木乃伊，最近被人发现并证实，这具木乃伊竟在出土后怀孕，至今其腹中胎儿看来已有8个月，经超声波检查胎儿发育正常。报道还说，看守人已承认自己是胎儿父亲，他难以抗拒女木乃伊的美色，不禁对她表达爱意。有专家对该报道发表意见，评价是12个字：惊天之作，违背常理，不可思议。他说，木乃伊已经过防腐处理，其大脑和内脏均已拿掉，人体活的细胞已不复存在，而且木乃伊只有在干燥的特定自然环境中才能存在，怎么可能受孕？因为缺乏基本的知识，这家大网站的编辑真假不辨，将其作为“新闻”推出，给人们提供了一个笑柄。有人批评说，希望我们的新闻工作者“聪明些”。

　　最后，有一些传媒人信口开河，胡编滥造，完全不具备当记者的资格。对付这类人，最简单的办法，是请他们离开新闻记者的队伍。一个记者根据网络笑话编造的《180万买辆宝马车砸着玩》（同时发表在好几家报纸上）、署名杨滨的《炒蒜高手掷千万买走百斤金条》都是这种假货。前者是一家早报记者所为，后者是一家黄金营销公司工作人员撰写。这些记者及通讯员完全把新闻报道视作儿戏，将他们称作“记者”和“通讯员”简直是对新闻工作者称谓的玷污，应该将他们清除出新闻工作队伍。

　　从理论上说，新闻记者和编辑的素质是指新闻传播者在从事新闻实践的过程中，为了完成或实现自身的目标和使命，所应该掌握和具有的某些特点、特长和能力。在社会主义国家，这种新闻素质包括政治素质和业务素质两个方面。政治素质是新闻传播者的基本素质，核心是要求新闻传播者在大量错综复杂的客观事物面前所具有的坚定政治立场和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当前突出表现为党性意识、大局意识、责任意识。业务素质是新闻传播者能够胜任本职工作的重要素质，当前突出强调要牢牢树立坚持新闻的真实性、客观性、公开性等理念并将它们变为自觉行为的能力，其中特别要高度重视坚持真实是新闻的生命的理念，并自觉地同种种新闻造假的言行作不调和的斗争。

　　新闻传播是一种新闻传播者与新闻接受者出于共同需求的互动性社会行为，新闻接受者的需求与爱好，是新闻传播活动的永恒动力，因而这种需求和爱好，同样也是新闻造假者的一种推动力。有些受众的文化消费心理存在着一些不健康倾向，对猎奇、变态、低级、庸俗等内容表示欣赏与喝彩，使得假新闻在他们中间存有一定的市场。有家网站对假新闻《女黑老大包养16个年轻男子供自己玩乐》发表评论说：从这篇假新闻中可以读出无良媒体职业操守的缺失，社会公众消费心理的畸误，以及职能部门的懒政与不作为。谢才萍包养情人的假新闻如此，其他形形色色的假新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但是，在新闻传播活动中，新闻传播者往往处于主导地位。马克思指出过，生产者不仅生产着物质客体，同时也生产着使用这些物质客体的主体。$新闻受众的某些心态、习惯和需求，同假新闻对他们的长期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所以，我们剖析假新闻产生的缘由，批评的刀锋始终对着新闻生产者——记者编辑的素质与行为。

　　如果我们能够正确而有效地对待不利于坚持真实报道的大环境大气候中的各种因素，能够正确而有效地推进坚持新闻真实性的新闻体制与机制改革，能够正确而有效地提升新闻传播者的政治素质与业务素质，我们必将能够有效地防范与克服新闻造假现象，将真实报道新闻坚持到底。■

　　（作者系复旦大学资深特聘教授、博导）

　　注释：

　　参见邓小平：《在全国科学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邓小平文选》第二卷第100页，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参见胡军、谭抒茗：《“自杀式曝光”未伤筋动骨》，《新闻实践》2011年第2期

　　马克思的原话是：“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第29页，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