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是专门搞艺术的，从小生活在川区。我们之间已多年没有联系了。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寒暄之后方知是他。他在电话里说，知道我在乡下工作，而且在一个偏远的乡镇。用他的话说，就是在遥远的深山里。他说，我工作的地方一定有美丽的大山和森林，他最喜欢登山，他要来我这里拍一些具有原始生态风貌的照片。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他嘿嘿一笑，说是见了面再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其实我从心底里也想去远处的大山走走。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工作的地方地处六盘山自然保护区外围，四面环山，最高峰盘龙山海拔2277米。小镇有几个村就坐落在大山脚下，由于村子过于靠近山里，通往村子的小路盘旋崎岖，给生活在这里的人带来了不便，更重要的是在林区边缘生活，容易造成很多隐患。这几年，政府在这里实施移民搬迁政策，几个村子的几百户人家都迁走了。只剩下零星的几户人家，都是一些鳏寡老人。人的大量流出，让这里的生态恢复的更好。山绿了，水清了，树高了，大自然开始呈现出原貌。山上林间大量生长出蕨菜、沙棘、黄芪、党参等各类经济价值较高的植物，一些属于国家保护动物的林麝、马鹿、野鸡、野兔和野猪频现。其中野鸡和野猪的成群出现，已经危害到当地老百姓的生活。闲聊时，还听说当地一名妇女去山里剪沙棘时，被豹子抓伤了胳膊，幸亏有同伙搭救，不然后果严重。不知是传说还是真的，但当你真正走进这一片土地时，心里不免会产生几分担心和寒意。

朋友来的那天，天气异常的好，我们的心情就像阳光一路明亮。我驱车带朋友走进这些村子。沿途的云杉、油松、落叶松在皑皑白雪上，像检阅的士兵一样威武和整齐，还有飞架半山腰的750电线塔，令朋友时不时发出赞叹与激动。我说，你留点激情，让你赞不绝口的还在后面。说笑间，汽车驶进了村口。已经到了山路，我们只好下车步行。

走在村间的小路上，时不时被奔出的野兔或者山鸡吓得心惊肉跳。我和朋友左顾右盼，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突然间，一道黑白相间的光影倏地从我们眼前划过，那形态就像滑翔着地的战斗机，只不过那身影却停留在树上。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异得睁大了眼睛，目光随着那飞翔的身影落在了村庄里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仔细一看，树上有几个黑糊糊的鸟窝。我和朋友目视一笑，几乎异口同声地叫出了它的名字。只不过朋友说普通话，喊出了“喜鹊”，我用方言叫出了“鸦雀（qiao）”。显然，我们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朋友生怕落在树上的喜鹊飞走，赶紧拿出相机，按动快门，喜鹊，还有这里的树、房子连同整个村庄永远定格在了闪光的瞬间。还没等我问朋友为何惊讶于突现的喜鹊，他便告诉我，他已有许多年没见到喜鹊了，原以为在自己生长的环境再也见不到喜鹊了。听朋友这么说，我有着和他一样的经历和体会，便再也没好意思说出口。心底里意外见到喜鹊的那份惊讶和惊喜远不低于朋友。

没见到喜鹊已经十多年了。记忆中最后见到喜鹊的深刻印象是我高考那几年。离村庄不远处有一块几十亩大的白杨树林，很平整。树林外围长着很高很粗的白杨树，树上喜鹊们建满了自己的巢，林子里密密长着瓶体粗细的小树。每到夏天，这里就是各种鸟儿的集中营，站在高山上看，就是带子一样的翠绿，在山丘地带，有这么大一块平整的林带是很少见的。我是学文科的，背诵记忆很重要。那时，我每天起得很早，拿上书本悄悄来到这片林地，从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大声背诵。一直到太阳透过秘密的树叶在林间织下银光闪闪的网，罩住书本，眼睛开始不适应书本上的字，便不情愿地离开。每天我的到来都会惊动栖栖这里的喜鹊，当我走进树林时，哗啦啦飞起许多喜鹊，它们盘旋到大树上，高高地看着我，警觉地叫着，“喳、喳、喳”的声音追随着我，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一直叫到天大亮，它们便飞向院落周围的大树上鸣叫。它们的鸣叫往往会引来人们的重视，农村人都知道，喜鹊在谁家门前叫，就是有喜事，多半要来客人。我家门前也有几颗大树，只是没有雀巢。每天都有喜鹊飞来，有时候它干脆落在房子上或者院墙上叫，母亲就说要来客人了，让我们兄弟把卫生打扫干净。我们就会付出比以往多的努力，把整个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盼着客人的到来。往往事与愿违，可我们还是不怪喜鹊。只要它再来到院落周围鸣叫，我们就照样相信有客人来，就照样认真地打扫院子里的卫生。还真有那么几次来了客人，是远方的姑姑，不知是巧合还真有那么灵，我从心里不排斥老人关于喜鹊报喜的说法。

喜鹊在人们心中是神圣的、吉祥的，没有人去伤害它。即便这样，它还是不像麻雀那样，经常地光顾农人的庭院。喜鹊每天都围绕着村庄和庭院，但很少飞进院落，这更给村里的人们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其实，只要仔细留意喜鹊的生活习性，就会发现，喜鹊和其它的鸟类不大一样，它更喜欢食肉。而院落里最多也就是鸡每天吃剩下的秕谷之类，这些喜鹊都不感兴趣，这可能就是它不爱光顾院落的原因之一吧。有件事情是能够证明这一点的。每到春天，我家的老母鸡都要孵很多小鸡，小鸡在院子里到处乱跑，每天晚上都会少掉一两只，母亲说是喜鹊吃掉了，起初我还不相信呢。母亲说你自己看吧，于是就把看护小鸡的任务交给我，我每天都围绕着小鸡跑前跑后。有好几回，几只喜鹊落在我家的院子里，我一挥手它便落在院墙上，怎么惊吓它都不走。我干脆找来对付麻雀的弹弓，总算吓跑了。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又会去而复来。有一次我真打伤了喜鹊，我把这事说给母亲，原以为她会夸奖我，母亲不但没有表扬我，反而严肃地对我说，不能把喜鹊弄死。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既要照顾好小鸡，又不能伤害喜鹊，我只能以守为攻。喜鹊终究是怕人的，也没有过多地为难我。

我参加了三次高考，最难熬的就是暑热的七月。熬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人已筋疲力尽。每年七月七日，我都会在考场上碰得焦头烂额。在那段日子里，每天陪伴我度过黎明的是喜鹊。听老人讲，喜鹊为了七夕节能让牛郎和织女相会，它们便用嘴衔上柴草去银河给牛郎织女铺路，柴草不够它们就用自己的羽毛铺路。它们的举动得罪了上天，于是上天惩罚它们在最炎热的天喝不进一口水。酷暑的七月，我曾亲眼目睹了很多喜鹊，它们又脏又丑，身上没有往日的光泽，羽毛掉了许多，声音嘶哑。在那个时刻，每每遇见脱了毛的喜鹊，或者听见它们的叫声，我把它与高考失意的自己联系起来，我的心里就感觉很痛。然而和它舍生取义的精神相比，我突然感觉喜鹊的伟大，我从心底里敬重喜鹊。“七夕”的故事可能只是美丽的传说，然而，过了这一天，喜鹊不知道是累死在了天桥还是被牛郎带走了，它们就会越来越少。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大旱，喜鹊死了很多，荒滩、树林里到处都能看见那黑白相间的色彩，有人说是饿死的，也有人说是渴死的。我更相信它们已经不再喜欢这里的自然环境了，都跟着牛郎和织女飞走了。就是那一年，村子里那片平整的绿色林带被庄里人划分为私有，所有的小树和大叔都被锯掉了，连树根也被挖掉了，原来那一片绿色被深黑的土壤埋掉了，那里成了人们收麦打场的地方，成了新居的选址。从此以后，村子里就再也见不到一只喜鹊了。

没想到若干年后，竟会在这个离我们村子不远的地方遇到喜鹊。同样是农村，同样靠近山，这里有喜鹊而我们那里却没有，难道是喜鹊们又飞回来了。朋友见我一直在深思，便催促要到山里去。往山里走的路上，正好碰见一位老人，出于礼貌，我向老人问了声好。我的心思还集中在喜鹊身上，看老人还没有走远，我赶过去问：“老人家，你们这里什么时候有喜鹊了？”老人见我这样问，惊奇地说：“喜鹊啊，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有，几十年了，这有什么稀奇的。”听了老人的话，我释然了。家乡的喜鹊不是飞去天桥，那些死去的都是吃了被农民用毒药毒死的老鼠，或者喝了泡着毒死的老鼠的水后死去的。和这里相比，家乡原来的那一片片绿色被变成了良田和公用场地，那一株株树木都被砍伐修了房子，村庄周围连着的是一座座的庄园，再没有往日那一棵棵高大的白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