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的另一场“地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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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资讯网 | 2008-6-18 13:43:21社会扫描 | ||
6月10日,记者再次伫立汉旺街头。
和10天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相比,现在的汉旺看上去要平静得多。消毒水的味道和不知名的臭味已不再那么刺鼻。由于危房和受险水库的影响,进入汉旺需经过三道关卡查问,除了防疫和废墟清理人员,只有少量的当地人、记者行走其间。几位来自牛鼻村等附近村庄的老乡,正戴着安全帽,帮镇上居民从那些没有垮塌的楼房里搬运家具。
这个一度被死亡气息和伤痛笼罩的城镇,外伤正逐步结疤。而关于未来,却在汉旺、绵竹、德阳,乃至整个“成德绵经济带”的层面上,被反复考量。其中不乏矛盾:东汽是去是留?国企和民企,央企和地方国企在重建中得到的支持如何确定?
汉旺是镇,绵竹是县级市,德阳则是地级市。它们在灾后重建时面对的矛盾与机遇,彼此的依托与制约,与东汽、剑南春、龙蟒等企业的发展路径,正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与震痛不同的一种痛
东方汽轮机有限公司、剑南春集团和龙蟒集团是绵竹的三大支柱企业,任何一个绵竹人都能轻松地说出这一点。一场震灾,让三大企业蒙受重大损失,也几乎摧毁了位列“四川省十大经济强县”第三名的绵竹市的工业经济基础。而震前及震后,东汽迁建德阳的步伐,是绵竹人的心头最痛。
“我们经历了两次‘地震’,第一次是5月12日,第二次是东汽要搬走。”绵竹市汉旺镇党委书记张扬武在位于东汽运业近旁的镇政府临时办公区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这样的看法和失落情绪在绵竹相当普遍。绵竹市发展改革局国民经济综合科刘科长说:“东汽已和绵竹融合了40多年。东汽迁建,对绵竹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
东汽让绵竹难以割舍的原因不难理解。5月28日,一位前来视察灾情的领导同志在这里说,“东汽对国家太重要了”。这家总资产127亿元、核心制造能力2800万千瓦、年工业总产值超过100亿元的现代化企业,是国家火电、核电、风电、太阳能甚至燃汽轮机的生产基地,也是世界最大的发电设备制造企业,连续4年产量位居世界第一。
重创之下,汉旺镇已是东汽的伤心之地。经过地质状况评估,5月23日,东汽负责人向二进东汽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汇报时就明确表示,东汽已决定将其汉旺总部异地迁建,选址在德阳的经济技术开发区和天元开发区两处,总占地2500亩。6月上旬,就在本报记者正深入汉旺镇实地采访的同时,国家发展改革委副主任穆虹一行也来到这里,详细了解东汽受灾情况,重点讨论了异地选址和重建方案。6月11日,东汽总经理张志英透露,东汽外迁已正式提上日程表,除了汉旺镇的主机四分厂和船机分厂还将保留运营两年外,其他生产部门都将整体迁至德阳。
作为中央企业,东汽每年贡献地方财政1~2亿元,约占绵竹地方财政收入的10%左右。但其拉动就业、支撑当地“三产”的作用,却非这一点财政收入所能代表。这也正是绵竹人对东汽去留关心的要点所在。
与东汽相比,剑南春无搬迁计划,天池集团计划将生活区和办公区搬至绵竹或德阳,生产区因必须依托矿山资源无法迁移。目前,剑南春和天池也有各自的苦恼和盘算。
剑南春今年41亿元销售目标将调低近40%。剑南春酒类经营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天骄此前向媒体表示,由于厂房重建需要过程,加之基础酒损失严重而所有新酒要储3年以上才能出厂,“未来2~3年成品酒生产将面临原酒缺乏难题”。
尽管剑南春并非东汽那种关系国家重大装备的命脉型企业,却对绵竹市的财政有着决定性意义。“绵竹市财政总收入占德阳的40%左右,而绵竹财政收入的70%来自剑南春。”绵竹发展改革局国民经济综合科的刘科长介绍说。绵竹市检察院办公室的李睿则向记者笑称,绵竹人的收入里,“酒精含量很高”。剑南春恢复的程度和速度,将直接关系当地人的生活水平。
龙蟒的影响力和牵动面还要更广些。龙蟒集团是全球第二大磷酸钙盐生产企业,占全国产能的20%左右。从产量讲,占据了国内饲料级磷酸氢钙产量的半壁江山。
“一夜之间,饲料级磷酸氢钙的价格从每吨1000元猛涨到了五六千元甚至更高价格,造成了整个饲料市场的恐慌,”龙蟒集团总裁兼总经理李家权在龙蟒绵竹总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地震对整个养殖业的打击很大,刚刚复苏起来的饲料工业遭受重创”。
鉴于龙蟒对国内磷酸氢钙市场举足轻重的作用,震后,国家发展改革委、商务部、农业部等部门均以各种方式表示支持龙蟒。但与东汽、天池集团不同,作为民营企业的龙蟒,如何消化损失,迅速恢复企业元气,并承担稳定磷化工市场的重任,面临着比国有企业更多的困难和困惑。“能不能免缴应由企业和个人承担的员工社会保险费?”李家权说。在银行核呆、税费、贷款、土地、矿山资源等方面,龙蟒列出了企业急需支持的政策清单。
天池集团的困境则介于东汽和龙蟒之间。天池集团建于1958年,是德阳市最老的国有独资企业,主营煤炭,涉足玻璃纤维、磷化工,在汉旺镇与东汽毗邻而居。“5·12一震,让企业一贫如洗,让2600个职工家庭一贫如洗。”德阳市天池集团总经理綦国林在汉旺镇天池公司的帐篷指挥部里对本报记者说。
因市属国企的出身,历史负担重、煤炭资源面临枯竭,地震前天池集团的生存就已十分艰难,重建道路更显困难重重。“东汽得到了300亿元中行授信,清平磷矿作为国有大型磷矿也有国家支援,谁给我们重建资金?”綦国林发出了疑问。德阳市有关领导视察时也表示,“天池的恢复重建是最复杂的。”
地震发生之前,天池集团已取得了位于清平乡一座磷矿矿山的勘探权,按照国家针对严重危急矿山的产业政策,取得勘探权的国有企业会相应取得采矿权。綦国林认为,如果一切照旧从新来过,天池将无力活过来。“如果有大项目支持,再将产能严重不足的矿井改制剥离,解决一部分职工的就业问题,天池的重建就有希望。”綦国林说。
而能否如愿以偿,綦国林并无把握,“这要看国家的产业政策,也要看德阳市政府能不能下决心。”
绵竹的汉旺,还是德阳的汉旺?
东汽迁建、龙蟒异地找矿、天池谋求借灾后重建进行改制以甩掉包袱轻装上阵,地震是直接原因,却非根本原因。早在地震之前,这里的企业已经依据市场需求,开始了自我调整的过程。很多因地震而浮出水面的问题,既带有地域经济特点,也从长期发展而来,其中也不乏利益之争。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汉旺、绵竹及德阳的经济地位。“一个汉旺镇的经济总量,比汶川、北川、青川那几个县加起来都大得多。”李睿的说法在很多当地人那里得到了佐证。几乎所有的被采访对象,一提起汉旺、绵竹,都是“谁不说我家乡好”,这种自信的心态和对家乡的高度认同,正是建立在这一区域长期富足的现实基础上。
汉旺镇与震中汶川其实仅一山之隔,距离不到30公里,却属于两个天地——汉旺以北两三公里就进入了龙门山区,而以南仍属成都平原,工业经济条件较好。仅从人口上看,汉旺镇的7万多人口就远大于地处山区的汶川、北川等县。十里东汽造就了工业强镇,形成了汉旺的核心竞争力,还带动了周边一大批民营企业为东汽代工生产,实现了产业的集聚效应。
汉旺所在的绵竹市更是“明星县”,和双流、什邡一起,位列四川经济十强县的三甲。一个52万人口的县级市,拥有东汽、龙蟒这样世界级的企业和剑南春这样家喻户晓的品牌,其实力可见一斑。震前,绵竹人一年四季生活在节庆中,作为年画之乡,春节时有年画节、酒文化节,春天有梨花节,夏天是赏果节,秋天还有银杏沟节,清平乡既有磷矿,也有农家乐、小别墅,当地人生活相当富足。
“成德绵经济带”去年的GDP总额超过4640亿元,占四川省10505亿元GDP的约46%。其中,德阳是中国最大的重型机械制造基地之一,也是磷化工等化工产业和食品、饮料的重要产地。
这样一个经济核心地带,其企业的动向、灾前灾后布局的调整,对四川经济整体都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这一重要经济区内部,东汽去留引发的争议,最显见的矛盾之处在于不同的管辖范围。绵竹市1995年设立省直管的县级市,财政直接归口四川省,后由德阳市代管。什邡的情况类似,同样由德阳代管。绵竹、什邡这样的工业重镇,由于经济实力强,对所属地级市的“离心力”也较大。一个细节很能说明问题,绵竹人喜欢强调汉旺镇是绵竹的汉旺,而非德阳的汉旺。东汽从汉旺迁至德阳两开发区,物理距离不过区区几十公里,对绵竹人而言却是巨大的差别。
将东汽这样的企业放在更广阔的背景下看,它选址在龙门山断裂带,虽然有历史原因,但却是违背自然条件、违背市场经济规律的做法,而它的调整和转移,则是符合经济规律的做法。“东汽设在汉旺,是个误会。”张扬武对本报记者说。而龙蟒老总李家权也认为,一个地区产业的布局,必须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如果我是东汽,可能不仅要搬离绵竹汉旺,连德阳也并非最佳选择,应直接布局在港口,方便大型设备起运。”
“一个水电发电机的转子动辄一两百吨,这样的企业一般布局在港口或交通便利的地方。”一位了解东汽历史的人士向本报记者表示。在“三线”建设时期“进山进洞”的指导思想下,东汽的运输路线是将汉旺基地生产的部件运到德阳基地,组装后运到乐山,再从乐山下水运至全国乃至全世界。此前,东汽曾为三峡的大型发电设备如何运抵目的地而大伤脑筋,正是布局不利的后果。
事实上,早在地震之前,东汽的重心就已逐步向德阳基地转移。1986年,东汽德阳基地开建,经过20多年的发展,风电、水电、核电等关键设备的制造,多在德阳,而焊接、铸造等传统车间仍在汉旺总部。一位东汽人士表示,“德阳基地的产能占整个东汽产能的1/3,东汽最核心、最关键的设备有一半在德阳。”
天池集团面临的困境背后,则是整个德阳煤炭产业及地方国有企业问题的缩影。南方煤层不同于北方,富含层相对较薄,上世纪90年代末,煤炭全行业亏损,整个德阳的煤炭企业也面临资源枯竭、矿井生产能力下降的问题,天池集团也不例外。管旺、芙蓉等四川大型煤矿通过改制卸掉了包袱,扭转了亏损局面,地方煤矿的改革却从未走到这一步。
按照四川省煤炭产业政策,年产6万吨为进入门槛,而在山西等北方煤炭大省,这样的产能属于坚决淘汰的落后产能。目前,天池煤矿的产能是年产10万吨,产值只有七八千万元。“我们是德阳最大的煤炭企业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其他煤矿了。”綦国林对记者说。
震后几天,天池集团在一片废墟中还“处置”了几十头奶牛,那是计划时代矿工配发牛奶的遗留物。这个在职、退休、家属加起来总共6000多人的国有老企业,在震前就已经不堪重负,以一个小煤矿的产能,养活着几千名职工,投入产出不成正比。
“从某种程度上说,地震后重建是一个契机。”綦国林一直思考的问题,已经有了初步思路:矿山企业最大的生产资料是资源,在争取到大项目,拿到投资之后,天池的主营方向将转向磷化工,逐步枯竭的煤矿则通过转制甩开束缚企业发展的社会包袱。
“如果考虑安置人员,这么小的煤炭产能下,国企还可以接着干;如果要考虑效益,应该走市场化的路子。”至于天池能否拿下其转向磷矿开发的项目资金,能否走上改制的道路,在綦国林看来,既是企业要考虑的,也是政府要考虑的。
失去了东汽,并没有失去未来
东汽、剑南春、龙蟒,这些大的企业集团已与当地经济和当地人的生活血脉相连。迁走,是市场经济的硬道理,当地人的苦恼,则既关系切身利益,也关乎情感所系。
“汉旺镇的7万多人口中,有近4万人直接或间接依靠东汽,”汉旺镇书记张扬武说,如果单纯从受灾群众的角度出发,会有这样的结论:“东汽一走,留下一两万名失地农民和破产企业职工,一万个家庭的生活来源断了”。
36岁的汉旺镇烧烤摊老板刘代兴,震后分别去绵竹、德阳和成都考察过市场。从前他的烧烤摊就开在东汽厂的斜对面,每晚生意兴隆,平常光景月入三四千元完全不是问题,逢到生意好的时候,挣到四五千元也不是难事。得知东汽搬迁已成定局,刘代兴也打算换个地方做生意。
在绵竹、德阳,很多人都与东汽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在绵竹市武都镇九岭村的灾民安置点,从汉旺镇青龙村三大队迁来的许启发,已在东汽的叶片分厂第二工作组从事吊车工作21年,每月收入有800多元钱。如今,儿子也是东汽数控车间的协议工,除掉保险,每月有1000多元的收入。东汽搬去德阳后,老许的儿子仍会每天往返德阳与汉旺之间。
绵竹人的失落,并不能停下东汽外迁的脚步,同时,来自政府层面的信息也显示,不仅是东汽搬迁,德阳区域内的所有工业产业,都将借着灾后重建的契机,朝着更加科学合理的方向调整。
6月5日,四川省在德阳召开工业恢复生产加快发展(成德绵片区)座谈会,四川省委常委、省国资委党委书记王少雄在会上指出:“恢复生产,加快发展,要与产业布局调整,结构优化升级和技术创新进步结合起来。”
东汽落户的德阳经济技术开发区和天元开发区,龙蟒灾前就将部分产业转移至集聚条件更好的绵竹市新市镇工业园,某种程度上正是这种“结合”的体现。
“作为受灾群众,我不希望东汽迁走,但我并不惧怕东汽离开。”让张扬武抛弃受害心理的,是汉旺镇目前正在进行的“产业恢复规划”。张扬武认为,最可怕的不是支柱企业的离开,而是未来投资者的恐慌心理。
为了尽快消除投资者的恐慌,他希望能尽快成立一个地质专家组,对汉旺镇的地质状况全面排查,不适宜原地重建的,保留地震建筑遗址,建立地震博物馆。在避开地震断裂带的区域内,规划建设新区。
张扬武的设想是,将农村民房统一建设,用腾出来的宅基地复耕、作为工业用地。同时,借着江苏省对口支援绵竹市的机遇,承接江苏转移过来的产业。尽管作为经济支柱和心理支撑的东汽离开已是定局,由于多年发展工业经济的积累,汉旺镇在天然气管网、水、电、土地及劳动力素质方面,仍具有较好的条件和较高的水平。
“我相信,产业的重建是很快的。”张扬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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