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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新胜长篇连载:生命无根{4}

煤炭资讯网 2007-9-19 9:50:27    局矿快报
魏新胜长篇连载:生命无根{4}                                            
                                             第三章


     葬礼结束,陵角矿总算松了一口气。

     三线战士按分配到各自的连队去下井。住宿紧张,大家还是挤在木棚屋里睡觉。流沙事故给大家当头一棒,几天的夜里,杨洪涛都听到悉悉嗦嗦的声音,第二天早晨起来,棚屋里就会多出几张光床板来——又有人逃跑了。于是大家总要议论一番,某某和某某又逃跑了。可是当带队的吴正扬来寻问的时候,人人都说不知道。

    陵角矿慢慢地恢复元气以后,三线战士就按分配到了各连队。矿上已经决定第二天早晨所有的三线战士都由各连队组织去井下参观。本来平静了的三线战士,那一夜的棚屋里又出现了躁动的情绪。下井,对三线战士们来说,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次。他们紧张、激动,对井下的神秘莫测,既向往又恐惧。谁都知道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下井来的,可当真的决定立即就要走进井下时,大家的心里程度不同地都出现了恐慌。

    第二天,准确地说,就是1970年的3月7日,住在棚屋里的三线战士们,再没有在一起跑操,而是被各连队来的领导领到自己的的连队去换工作服。杨洪涛去的是采煤连,一帮子三线战士五十多个,穿上新灿灿得发兰的劳动布工作服,新长筒胶靴,几乎筒到了膝盖上,新的矿帽和新的矿灯。这样一武装,着实让老矿工感到羡慕,用林学曾指导员的话说:这就是新一代的矿工形象。

     初次下井,给三线战士的压力确实不小。三百多米深坐罐笼要下三分钟。杨洪涛清楚地记得,当罐笼向下的一刹那,只听见绞车“呜——”一声,整个人体就向上升去。这第一次,有几秒钟人们似乎都失去了知觉,当罐笼终于下到井底时,大家仿佛才又活了过来。巷道里,粗壮的圆木架成的棚子一棚挨着一棚,使巷道与煤和石头完全隔绝,只是这些木头因年久因煤尘的浸染而风化而腐烂,散发出一股发霉变酸的怪味,乍一闻人就想呕吐。再加上巷道空间狭小,确实把人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头上一盏矿灯,看不出去十米远,整个的世界就手心大一片儿。广阔天地里成长起来的三线战士犹如进了地狱,只是在这儿还没见阎王和小鬼。刚下井摸不清情况,大家都不敢言传,杨洪涛一行默默地跟在连队指导员林学曾的后边,只是那高筒胶靴发出“空筒空筒”的响声,证明着这黑暗的巷道里此时行走着许多人。“卧倒——”带队的林学曾突然一声命令,莫明其妙的三线战士们霎时仆倒在地,一个个心里恐惧得突突地打颤,觉得好象有什么灭顶之灾要降临了一般。正在许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林学曾突然又喊:“起立——继续前进”。喊罢,他没事人一般自个在前边先开步了。几个月之后大家方清楚,这次的卧倒是林学曾的恶作剧。那时还在“文革”期间,人们已被“备战备慌”训练得很敏感,因此,林学曾一声令下,三线战士们就齐刷刷倒了一大片。当时甭提林学曾心里那个乐呀,多年以后他讲述起那件事,总会得意地哈哈大笑。

    杨洪涛的心里很灰。第一次走进工作面看见几个干活的工人,手中挥着大铁锨攉煤,满脸乌黑,胳膊、手和锨把的颜色竟分不出来。尽管事前都有思想准备(早就听说过煤矿工人有多么黑),真的见了以后,心中还是禁不住咯噔,沉重的咯噔!领他们去井下参观(第一次下井不干活,只是看看)的干部说,煤矿工人就是这样,将来你们也就和他们一样了,没有啥可笑的,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有人跑了,杨洪涛心里也躁动着,很不安稳。但是他向自己下着命令:不能回去,不能回去!到人都跑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了再走。不过,他在向自己鼓励的时候,确实也认为,煤矿工人是不好当的。他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决心,在于他明白地知道,要是回去了,这辈子就再别想出来了。

   “洪涛”,一天晚上,同村来的中娃叫醒他说:“咱也跑。”
 
    “不。”杨洪涛的话软软的。此时的他,也没有主意,别人一勾引,他心里就毛毛的了。

    “你看多少人都走了。”中娃鼓励他。

    “不,过几天再看情况。”杨洪涛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不走,我可就回去了。”中娃已下了决心。

    “你回去,村里人会说你偷跑回来了。”杨洪涛多么地想让中娃留下来,他毕竟是同村的一个伴。

    “不管,说他说去。"中娃铁了心了。

    就这样,同村来的中娃的床板上,天明时就没了铺盖。杨洪涛看着那光秃秃的床板,心中冰凉冰凉的。他心里很乱,他也是长在关中平原的呀。那是一块富饶的土地,有八百里米粮川的美誉。可这多年差点没把人的肠子饿断,要不是这,人老几辈谁听说过关中道上人去煤窑上挖炭。今天,这能挖炭的活竟成了关中道人的一条活路,但这毕竟是一条艰难得人们都不愿意多想的活路。中娃走了,就让他回去吧。我们的杨洪涛却咬着牙,强忍着。他,毕竟不同于中娃。煤矿有煤矿的可怕,农村却也有农村的残酷。杨洪涛如果回了农村,自然难逃他地主家庭对他的打击。在人生的道路上,杨洪涛选择了前者,这是他两难之中必须选择的一难。

     杨洪涛在难以抉择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到的精神支柱是,那么多的老工人都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时间一长,他把自己初来的感觉向老工人讲,老工人吕宗善说:“新媳妇结婚还得硬撑几天哩。都一样,惯了就没啥了。”多年以后,杨洪涛回忆起吕宗善的话觉得很有哲学色彩。



     煤矿底下多是粗活、重活,没多少技术。半年以后,许多三线战士就能打眼、放炮、攉煤、支架、放顶、移溜子,已经是一个个技术娴熟的采煤工了。杨洪涛有上过一年高中的文化基础,采煤工作面简单的几件机械:大肚子煤溜子开关、矛头电钻、几十斤重的防爆电话等等,出现的一些小毛病他就能修理。在这重苦力劳动的群体当中,能捣弄几下机械、电器,自然被人们看重。杨洪涛也就成了他们班三线战士的中心。他们班的班长是河南老工人刘小四,人长得干瘦干瘦的,却特别地能喳呼。一班从工作面到溜子巷,把灯头提在手上,晃着喊着,不知道要喊多少次。他喊得最多的是:开溜子。起初三线战士初来乍到,听不懂他的河南口音,只听得他的“开溜子”。于是大家不叫他刘班长,叫他:开溜子。这样一叫,他也笑笑,这个绰号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只是在比较严肃的场合没人敢这样叫他这个绰号。刘小四爱喳呼是爱喳呼,三线战士都很服他。这些关中人弄不清这人咋这样能干,一班就不见歇着,要是不前后跑的喊话就是干活。他是班长,没有固定的活,见啥活干啥活,干啥啥在行,你不服不行。

    不干活时,一个工人问刘小四:开溜子,你一班跑得不闲,累不累?

    累啥,你们没见过啥,过去还撤着肚拉筐哩,那才叫累呢,一个撵一个,一班跑的不失闲。刘小四借机又讲自己的辉煌历史。

     开溜子是干啥啥中。吕宗善故意撇着河南话和刘小四开玩笑。

    妈那皮,就你球不顶干啥啥不中。干几年了,连三线战士都不如,光能攉煤。刘小四闲下来了也挖苦挖苦吕宗善。

     你个开溜子,煤矿不攉煤挖石头呀?吕宗善还撇着河南话,挺像的。

     说刘小四中,他确实中,他干活时不把灯头戴在安全帽上,而是把灯绳噙在嘴里,就靠摆来摆去灯的余光照亮,但他无论是抡锤支架,还是逮住小锨攉煤,却都是准确无误的,不出差错。能当班长,就是要有过人的地方,这样工人才服,刘小四就让工人服。他带的这个班在采煤队也是响当当的班,月月都出得煤多,指导员林学曾经常表扬他们,当然更多地也会提到刘小四。

    时间长了,技术熟了,人也熟了。采煤连一百多人,三线战士觉得指导员林学曾很有意思,每班工人下井前集合在连部,他都要重复地念两段毛主席语录。河南人,乡音不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三线建设要抓紧,就是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全国人讲话之前,念几段毛主席语录,是流行的政治。林指导员的河南方言非常好听,特有韵味。要是用其它方言或者普通话念出来,可能就没意思了。林学曾他是百念不厌,大家百听不烦,河南方言在林学曾嘴里产生了如此的魅力。林指导员,大个头,脸上尽是长条子瘦肉,一对笑嬉嬉的大眼睛陷在很深很深的眼眶里。他那一张大嘴谝起来,别人就甭想插上话。指导员是连队最大的官。一个连一百四五十人他可以任意调遣,但他也承担着完成矿上下达任务的责任。分来的一批三线工(林指导员这么叫)许多因害怕、因吃不下苦、因煤矿底下憋得难受都不大安心,跑的跑了,走的走了,剩下的人也被整得心慌意乱的。对陵角矿来说当下之急是稳定队伍,一次在井下不出煤的时候,林指导员向大家讲起了自己的一些事情……


    是啊,凡是能把自己一生放在煤矿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个人的一些特殊原因。

     林学曾老家河南,一九六0年因逃慌和大哥背井离乡沿陇海线一路西行,到陕西的罗夫下了火车,过了渭河一边乞讨一边北上。两个大小伙子乞讨,在陕西人眼里是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弟兄两个半饥半饱,到处遭人的白眼。为此,林学曾和哥哥晚上钻在关中道人家的车房或是麦积垛背后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多年后林学曾那天在井下讲起来,眼睛还湿洼洼的。小伙子乞讨实在也不是个办法,弟兄两就想给别人打短工,可那年月已经人民公社化了,土地都是生产队的,本来关中道人的土地就不宽余,到哪儿都揽不下活。后来经人指点,二百多里地的北边山里有煤矿,那里下井的多是东边来的人。弟兄两个抱着能下煤矿的幻想,搭了一个生产队去北山拉炭的马车,经过两天的行程,林家兄弟终于来到了原来还是小煤窑式的当地人称为陵角井的陵角煤矿。到矿上,他们二兄弟打听到了老家原来一个公社的几个老乡,其中张旺根是采煤队的一个班长。林学曾当时找张旺根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那是已经初冬,穿得很单薄的林学曾兄弟两个觉得非常寒冷,他们从拉炭的马车上下来空着肚子在矿上转悠了一天,后来就跟在老乡张旺根身后,沿着羊肠小道向张旺根的家中走去。

    好象是为了顶住从北沟里窜上来的飕飕冷风,那时的林学曾爽着衣袖,缩着肩膀,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一路上,林学曾只是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敢胡乱多看一眼,生怕自己不小心摔了跤或者被走得很快的张旺根丢了,竟然对自己后来息栖窝居的这陵角矿有名的北沟没有多看几眼。

     张旺根的家是靠着一面土堰挖就的窑洞,三面无墙,窑洞无门。张旺根走到窑洞跟前抱开那一堆挡在窑门口的枣刺,把林学曾兄弟俩让进了家。说这是张旺根的家,还不如说是个窟窿。不过,林学曾由那窟窿一走进来,立即感到热乎乎的。

    窑里搭着土炉子,炉火上坐着一口黑锅吱吱地响着,显然锅里的水快要开了。窑的尽头是炕,连着炉子。穿得臃肿的女主人看丈夫领着生人进了屋就从炕上跳了下来。林学曾兄弟俩看着站在面前的张旺根的老婆,“咚”就跪下磕头,嘴里并且“大娘大娘”叫个不停。张旺根把林学曾兄弟俩从地下拉起来,对婆娘说:“给这俩老乡弄点吃的。”其实张旺根的婆娘不过才三十来岁,比林学曾大十来岁,比起林家老大来,连十岁也大不了。没办法,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总是对施舍者或有恩于他的人产生出无限的崇敬,而自己的心理也就特别地萎缩。此刻即就面前是一个小孩,林学曾也会感到他高大无比,甘愿给他以和实际年龄不相趁的尊称。何况被煤矿环境污染下的张旺根夫妇,人们一眼也难一下子把他们估摸得很准。

    张旺根婆娘从炉火上边的锅里为林学曾兄弟两个一人舀出一大碗白开水,张旺根家没有茶叶,林学曾兄弟就一人抱着一大碗开水暧和身子。

     张家的日子也很紧,招待林学曾兄弟,女主人做出的是一锅黄菜叶子煮烂后搅一点包谷面熬成的糊汤。一大锅糊汤下不了一勺面,那饭和水煮菜叶差不多,捞走菜叶,汤可照人。饿急了的林家兄弟,搂着张旺根家的粗瓷大碗,一人一口气就喝下去三碗。看锅里饭不多了,张旺根只象征地吃了一碗,而他婆娘却连筷子都没动。那一顿饭太香了,林学曾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现在都不敢想,那时候竟能喝下去四大碗饭,”林学曾说着用手比划着那碗,“这么大,盛在一起有大半桶”。

    看着指导员说得眉飞色舞,大家便“哈哈”地笑了。

    “笑啥,不信?”林学曾很认真的。不过那一段辛酸的往事让他说出来却变成了笑料,难怪大家一齐笑了。

    “好人,好人,张叔一家子好人。”林学曾感恩戴德地真诚感叹,使他那黑眼圈子湿了。有了那一顿饭垫底,再加上张旺根的帮忙,林家兄弟后来由临时工到正式工,成了陵角矿的工人。这一份工作,虽然是煤矿工作,却救了他们弟兄的命。林学曾凭着自己的年轻,当时他也就是二十刚刚出头,他干活不惜力气,再加上上过两年初中,肚子里有一点文化水,脑子好使,嘴头子也利火,很快就从攉煤的小工,干到了提着斧头支架砍棚的大工。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有文化的工人吃香,晚上书写大字报,白天批斗会上发言,林学曾大有用场,这个“革命”就好象是专门为他安排的。积极的表现,让林学曾火线入党,说起话来也用了许多党的政策和口气。

    正说着溜子开了。“出煤出煤。”他随即收住了话头,开始指挥生产。

   随着指导员喊“出煤出煤”的声音,大家也就站了起来,摸了家伙,去干各人该干的事情。

     那一班因停电并没有出多少煤。


   魏新胜,男,1952年5月出生,1970年在陕西蒲白矿务局参加工作,直至2005年因矿破产提前离岗。在矿30多年,一半时间在井下当采煤工,一半时间到井上当干部。现存的头衔: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生命无根》,2006年11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本网通讯员:魏新胜 编 辑:徐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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