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恒散文:煤殤
江西萍乡矿业集团电视台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煤殤,这两个字竟然会出现在我的诗歌里。在我的理解中,诗歌是花朵,钻石,阳光等一些温暖的物质,纵然是煤炭,也只能是燃烧与照亮,所谓“黑暗深处,不得不光明”也。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题目为《看星星》,是表现矿难的。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的单位叫安源煤矿/那是喂养我/一家三口的粮仓”。作为注定了以煤体生命为歌唱对象的煤矿诗人,在光荣和苦难面前,哪怕是有过不朽革命史的安源煤矿,也只能是今天矿工们谋生的工具。这是一种最具人本主义和现实精神的回归,就像我们生活的这块黑土地,在拂尽外表光彩照人的斑斓与浮华之后,深入黑暗的内部,你会感叹作为生命主体的矿工所承受的沉重,苦难,恐惧,死亡以及他们的坚忍与反抗是永恒的。
我没有经历死亡,离开下井的日子也有24年了。但我曾给人们以死亡的恐惧。那是我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我干的是岩石掘进工,主要是为采掘区开辟采煤工作面。记得我上的是早班,在我们开拓的巷道有一个风井眼直接通到了山上。在担负放炮警戒后,我和一位同事没有按规定从主井出班,而是通过风井眼直接爬到了山上。山上翠竹摇曳,野花盛开,天边的云朵就像草帽一样轻盈,煦风吹来,远比巷道的风惬意,全然没有煤尘和硝烟的味道。我们就这样躺在草丛中,在疲倦和享受中等待太阳像香烟一样一截一截燃尽,却没有想过习惯于在家等待的父亲,看到上早班的儿子下午6点还没有出班,是怎样的焦虑。父亲立即跑到我所在的单位询问,并打电话到生产调度室。因为我们是新工人,在充电房确定我们还没有交矿灯出班的情况下,矿上马上指令救护大队派人下井搜救。而此刻,我们正在职工澡堂洗澡,交矿灯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跟关爱我们的亲人玩了一回恐惧。晚上7:30时左右,回家后,我看到父亲的眼里有一些水一样的液体在荡漾,我想,我是一尾小鱼。
其实,我的父亲也是一位井下采煤工,他死里逃生的一次经历,至今都让我和母亲胆战心惊。那时,矿区里的家属对矿难是极其忌讳的,邻里之间若发生口角,要是谁先骂:“火柴盒子装的”,那一定比谁先说操某某十八代祖宗还要龌龊。如果矿上出事了,他们会前嫌尽释,一传十,十传百,扶老携糼围在井口,那场面就像一块巨大的脆弱的冰,锋利而又苍白的笼罩在人们的心头,那怕是只有一点点的喘息,都会让它即刻崩溃。当遇难矿工的遗体被抬出井口,安放在太平间时,家属们都会自发的成群结队的前去瞻仰,同时,也会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自己的亲人每天能够在三块石头夹一块肉的井下平安回家
记得父亲在井下因工作面冒顶而被掩埋之后,他想得最多的是:这下完了,每月83元的工资没有了,妻子和孩子们该怎么办?后来,我问父亲:您当时就没有恐惧感吗?父亲说:没有时间去恐惧,被同事们救出来之后,才感受到恐惧。父亲的话让我颤栗,矿井本来就是一个“死亡地带”在经历了冒顶垮落,透水事故和瓦斯爆炸等等炼狱煎熬后,我想,83元的月工资才是一个矿工生存的支撑,所有用生命换工资的矿工的宿命。
父亲还告诉我。20世纪五六十年代直至九十年代初,矿工高强度,高风险的劳动,让他们的收入一直稳居各行前列,即使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家仍然给予他们每人每月54斤大米,2斤肉的待遇。
“我已经习惯了挖煤/就像我在餐桌上/非得端起碗吃饭一样……,我因此需要祷告/在每一个晦涩漫长的日出月落之前/我都会挖空心思想起同来的伙伴/最后消失的沮丧/而养家糊口的本能/肯定比开采光和热更有价值/更虔诚/因为要使白发苍苍的/父母吃饱睡好/我只能在地层下啃着煤尘/久久地赖着不走/直至消失。”
一位年长我5岁,即将退休的矿工在读完我的这首诗后,给我算了一笔帐,他说他参加工作已经32年了,总共也没有赚到10万元钱。前十年他的月工资平均在31.5元和54.5元之间,中间十年的月工资平均在150元至300元左右。最后十年的月工资平均是在600元到800元上下。至今,他儿子上大学的钱还是靠兄弟姐妹的接济,他调侃地说:现在国家调整了死亡抚恤金的标准,在我即将退出这座喂养我成长的矿山之前,但愿我不会成为煤矿的精灵。20万元换一条命,后半生也值呀!
我手头有一组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发布的数据:2006年,全国煤矿共发生矿难2945余起。死亡4746人。我不敢想象,如果将他们聚集在一起,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壮?在他样的墓志铭上,和谐平安,富裕幸福,公平效益这些温暖的词语,会像花儿一样盛开吗?
我想,花儿盛开是因为土地肥沃,阳光普照。但潮湿,黝黑的矿工不是花儿,是穿山甲,在阴冷,黑暗中掘进。拱出地层,也仅仅是想看一下蔚蓝的天空下,家人生活的巢穴是否还有炊烟的消息,儿女们是否还在灯下读书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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