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投产到破产——感慨煤矿30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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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资讯网 | 2007-7-5 14:32:31简讯 | ||||
放高产,这我们记忆深处熟悉的词语,它经常使我们热血沸腾。每到这个时候,一个个瘦骨嶙峋的身体里,好象就有释放不完的能量,打连班,连轴转,我们十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都不上井,饿了,就啃几口杂粮饼子,渴了,就爬在水管上喝几口凉水。没有人说累,没有叫苦,我们的豪言壮语是:有命不革命,要命有何用。我们是为国家挖煤,吃点苦,受点累没啥,我们就一直这样想这样干。我们足立煤矿,心里装着祖国,还在放眼全世界,我们的胸怀宽广,自己虽然暗无天日,却在为处在水深火热中世界各国的阶级兄弟操心。我们是国家的一员,我们是政治口号的马前卒,我们不会让国家失望,不会让时代失望,不会让政治失望。我们是煤矿工人,我们吃的苦很多,却不觉得苦,反而,觉得越苦越光荣,越苦越安心。那时候国家对我们很看重,拿我们当宝贝,我们的工资令我们十分满足,甚至还有些骄傲,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我们经常拿自己的工资和多少多少级的干部的工资相齐并论。国家穷,人民都在饥饿线上挣扎,我们要是每天下班能吃上一个烩菜,两个主粮蒸馍,我们就更满足了,一星期要是有一次能吃到带几片肉的菜,我们就认为快到共产主义了。我们虽然很穷,但我们为政治活着,而且觉得高尚无比,优于世界所有民族。 日月交替,国家的政治变了,把经济建设定为国家的中心工作。当初十七八岁的我们大多也长出了胡子,脸上的稚气已经彻底脱干去净,许多人也娶妻生子,走到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由于国家政策的改观,我们煤矿工人,也得到了许多物质上切切实实的利益,我们喜出望外的不曾要求过从来连想都不曾想过的利益。当这些利益突然降临到我们的身上时,我们发现我们就很看重这些利益了。国家先是让我们一个个在农村的妻儿脱离了土地,农转非,吃上了国家的商品粮,解决了我们牛郎织女的清苦日子。接着国家又拿钱为我们的家属修建了一幢幢楼房,让我们这些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住的土房睡着土炕的妻子婆姨们,住到了这白生生的单元房里来。这样的享受她们一是惊喜,二是一时还不习惯,特别是那茅子(厕所)设在家里,一些人初来乍到,硬是拉不出来。 后来,我们的工资也就慢慢地涨了,再不受制于多年一贯制的工资束缚。一年一涨两年一涨,感觉那工资象是冒节节一样,再后来,在分配上实行了计件制,书面语讲也就是多劳多得,工资的概念也就彻底地让收入代替了。得到了国家的照顾,享受了多劳多得的收入,煤产量就有了一个突飞猛进的提高,投产多年不达产的矿井,象注入了吗啡,一夜之间就换了一幅精神,达产超产,开足马力生产,设计能力被突破的现象比比皆是。出的煤多,挣的钱也多,我们非常高兴,非常满意,把自己关在井下,恨不得一天有36个小时。 然而我们必定是煤矿,下到井底往上看,只能看到手掌大一片天。就在我们满意我们收入的同时,祖国大地也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行各业的收入也都呈直线上升。更令我们震惊不已的是,许多私人老板,竟在我们的煤田上到处开钻,戳下了一个又一个窟窿,形成了很有声势的小煤窑崛起。我们不安了,我们害怕了,在工作面,我们能听见小煤窑突突突地打钻声和那咚咚的炮声,在矿区的公路上,我们能看见由小煤窑开来的一辆辆满载煤炭的运输汽车,志高气扬地飞驰而过。市场经济是竞争经济,人的本能让其向钱看,我们煤矿工人也要吃饭养孩子,于是我们也不得不看重钱。钱这东西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它是万万不行的,这时候我们再不为政治口号所累,我们却都成了金残的奴隶。过去我们是为国家建设挖煤,为政治口号挖煤,今天我们是为钱挖煤。为了钱,我们要挖好煤,挖值钱的煤,为此,我们讲煤质,讲标准化,谁不按标准化执行就会遭到罚款,上一天班就挣不了几个钱,很可能还要倒贴。改革开放使国家的经济复苏,随后而来的是行业之间利益的大拼抢,政府官员凭着自己的权势,金融税收部门凭着自己的钱势,第三产业凭着自己见风使舵的眼势,滥用权力的阶层凭着自己的恶势,铁路、电力凭着自己国家一孩化(国家垄断)的优势,一个个都抢占到了收入的高峰,唯独煤矿太深、太黑,我们的生活状况却在不断地下沉,在社会整体水平中,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水涨船低”现象。现实地说,纵向比较,我们的收入也涨了,但速度太慢,当社会各行各业的收入以洪水之势袭来时,我们却仍以老态的步伐蹒跚,结局是我们煤矿工人被溺,在生活的旋涡中直至今日再没有浮出水面。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当年我们煤矿工人得到国家的照顾,慢慢地却变成了负担。妻儿农转非,没了土地,矿上又安排不了工作,就吃我们一个人的死工资。如今的商品粮,也真的成了商品,吃粮掏钱,按市场定价,全国都是一样的政策,那“商品粮”的意义已与当初的概念大相径庭。工资涨得不快,孩子却长的不慢,一个个都出脱得象我们当年来矿的模子了。孩子大了,就得工作,如今煤矿上再没有“内招”那一说。事实煤矿上年年也在招工,但现在招的是农民协议工,要招工前提是农民,我们的孩子已经“农转非”,把“农民”没了,也就招不上工了。也有人说让孩子念书吧,将来兴许离开煤矿,干个轻松不操心的工作。这是我们巴不得的事情,但念书是脑子活,不是谁想念就能念成的,他爸都是挖煤的,凭力气吃饭,孩子又会有多大能耐呢。看过一个电影,儿子教训老子,说据科学家证明,百分之八十人的聪明程度都与遗传有关。我们自己都是挖煤的,也不指望孩子上清华北大,真的要是哪一个上了,我们也许会怀疑还要不要做亲子鉴定呢。 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烦心的事也就越来越多。回想30年的煤矿生涯,最令人揪心的事是安全,是死人。我们年产五六十万,算是个小煤矿,30年的生产过程中,历史记载只有两年没有死人,最多一年死了8个。30年累计死亡在井下的就有八九十人,可以编一个象样的采煤队。我们的生活虽然很差,但我们常常和在井下送去了性命的同事相比,也就觉得很满足了。对于那些在井下死去了的人,冥冥之中,我常常为他们报不平,他们也是为工作死亡的,煤矿上怎么就没出过一个烈士,一个英雄,全都是冤魂。2003年夏秋,渭河涨水,一名政府职员因公殉职,省地报纸成月连篇累牍报道这个人的先进事迹,编发各方人士的悼念文章,与此同时,渭河岸边一个煤矿透水,30多人被淹井下,只有一人生还,而对这起事故每天当地报纸只有豆腐干大一块文字,只是报道事故处理的进展情况,至于那30多名矿工,叫什么名字,他们为社会都做了些什么贡献,或者说是工作,天知道!有一年我们矿的一个生产副矿长到井下检查工作,换了作衣刚下到井底,从井口掉下来的铁链子就把他砸死了。死了就死了,只是我们矿的领导和同事难受了一些日子,而他的生平事迹,连我们自己办的《矿工报》都没有报道。几年前,黑龙江一个煤矿瓦斯爆炸,那时,正好矿务局局长在井下检查工作,自然他也不能幸免遇难。按级别,矿务局的局长是地师级,和孔繁森一个级别。回想当年,孔繁森死得多伟大,多光荣,而我们这位局长,比孔繁森死得更惨(已经烧燋得面目全非),得到的待遇只是《中国煤炭报》的“独家报道”,至于他的名字,连我们煤矿人自己也没有几个能叫得上来的,他就这样,人一走茶就凉了。我们不禁要问:人和人的待遇怎么相差这样远呢? 还有,这多年腐败可以说是个热闹话题,偶然一想,看到过那么多的大案要案,竟回忆不起来,我们煤矿出过什么大案,我们煤矿的腐败就象我们煤矿的烈士、英雄一样奇缺。在庆幸的同时,我对腐败这一现象为何很少在煤矿发生进行思考,结论认为,并不是我们煤矿干部的觉悟都高,更不是我们都视金钱如粪土,关键是煤矿本身就没有多少钱。要是煤矿有个大蛀虫,想吞吃上百万上千万,只能是想想而已。许多煤矿的资金运转连安全投入都顾不上,每月只要能勉强维持保证开职工的工资就算是不错的煤矿,就那三核桃两枣,大家都眼睁睁地盯着,哪有那么多的钱让谁去腐败呢。话说回来,没有钱也救了我们煤矿的干部,要是把一堆一堆的钱放在那里,我们煤矿不知有多少干部要人头落地呢。说这话不是盲目地预测,人的本性就是贪婪、好色、懒隋。之所以还有为革命事业赴汤蹈火的人,为科学事业终生奋斗的人,为了吃喝拉洒整天忙碌的人,这些都是来自压力,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生活的心理的等等的压力。说起煤矿干部的腐败,忽然我想起几年前,一个煤矿因瓦斯爆炸牵扯出来一名矿领导,因收受了一万元的所谓红利(实则是别人向他行贿,骗说是分红),而被逮捕。当初媒体上也渲染过一段时间,把瓦斯爆炸和这样的腐败直接联系起来看,给人造成的印象是要是没有腐败就不会有这个瓦斯爆炸。如果我们煤矿的瓦斯爆炸以及一切事故的发生和腐败有直接的逻辑关系,我认为这是个谬论。简单地说,为什么其他行业的腐败那么令人怵目惊心,怎么不发生事故,不死人呢?煤矿就是煤矿,就是一个高危险的行业,就是一个经常会死人的地方,我们要敢于直面现实,不藏着掖着,只有想办法提高科技含量,装备水平,才会少死人,但谁也不敢说不死人,连美国也不敢说煤矿不死人,因为这必定是煤矿,我们就这个现状。现在一出事故,还要老追查人为的原因,这样从根本上说就是本末倒置。 我曾经调查过一次事故,一个工人从下井到死亡在井下干了10个小时,他发生的事故很简单,自己在拔一根柱子时,摔倒在运转的溜子上,夹死了。就这么个经过,总结教训时写了长达五页A四纸的管理问题。但是如果没有煤矿下面这个特殊的环境,这个人怎么摔,一跤也不会致其死亡的。就这么简单的问题,在我们煤矿却人为的复杂化,非要说出个这原因那责任不可(有人认为说出来了就是重视)。然而时过不久,别的煤矿照样还会发生类似这样的事故,或者说,多年以后,这样的事故还会在同一个矿重演。因为煤矿下面有瓦斯,有透水,有那黑古隆冬中飞速奔驰的矿车,还经常冒顶。在我经过的30年煤矿生涯中,井下死亡中,有多少死因何其相象令人感到神奇,冒顶石头砸的,片帮煤埋的,矿车夹的,走进无风巷道窒息而亡的,有的事故就是曾经发生过事故的翻版。这样的事故以前有,以后还会有,因为我们是煤矿,是在千尺井下,如果把煤矿放在天安门广场,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惜中国只有一个天安门广场,却有数以千计的煤矿。 特别是如今的小煤窑要是酿出大事故来,政府组织人员重在检查有证无证,而这些小煤窑多数都是无证,当然,证,是检查是否具备开采的证件。但真正的有证矿,所谓的国有矿不也照样在发生事故,在死人,瓦斯该爆还爆,透水该涌还涌。只要办煤矿,不管有证没证,都要准备着死人,只要是当煤矿职工,就要准备着死亡,那怕你是矿务局局长(当然死亡的概率是很低的)。煤矿经常会死人,是我们胎里带来的症状,先天不足造成我们小儿麻痹,是当今科技水平无法治疗的顽症。这话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令人不寒而栗,有人可能会指责我故意制造耸人听闻以哗众取宠而迷惑视听,但我说,这是事实,不能回避也不应该回避的事实。这是我们煤矿的真象,我们要让这种真象唤起社会的良知,公平公正地对待煤矿,对待矿工。毫不隐晦地说,我们一个个虽然也是为了生存而走到煤矿上来的,但我们的牺牲是多么地巨大呀,既有生命的随时可能消失,又有精神长年累月的煎熬,这是我们只要从事煤矿工作,就无法回避的现实,只要国家还需要煤矿,就得有人做出这样的牺牲,这样的人也就是我们的同类,这样的人生际遇,难道社会不应该同情和怜悯。 总结我们煤矿发生的事故,原因其实只有两个,一个是无知,一个是无力。无知即无知者无畏,就是常说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牛犊必定是牛犊,老虎必定是老虎。然而,煤矿经常是无知者居多的地方,有知的人一批一批地走了,无知的人又一批一批地来了。有调查显示,在煤矿伤亡事故中,三年以内的新工占到70%以上,当然老工人也有命运不济的,甚至有人即将退休,还有逃不过这一劫的。无力,是明明知道应该怎么怎么,但就是没有实力去怎么,迫于无奈,只好冒着生命危险的干,这是我们煤矿目前最大的问题,又是一时难以解决也可以说解决不了的问题。 现在好了,我们遇到了矿井资源枯竭,准备关闭破产了,矿井一关闭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关闭破产又是国家对煤矿的优惠政策,对煤矿的照顾,要不是有这样的政策,我们的煤矿就要继续地走进水深火热之中去了。说实在的,我们也干不了别的什么,我们还离不开煤矿,关闭破产也是我们煤矿不得意而为之的下下策,一个个井田上象是憋脚婆娘做的鞋底,到处都有被小煤窑戳的窟窿。据说我们这个矿的井田上曾经有过80多个小煤窑,其中被他们戳报废了的半个采区上就有16个。我们开井口时,设计服务年限是100年,现在开采了不到三分之一时间,就逼迫破产。我们这里还是比较好的,矿井寿命算是长的,有几个兄弟矿只采了十年二十年已经先于我们破了。破了也就破了,我们也将随着煤矿破产提前退休离开煤矿,我下了16年井,当了10年中层干部,退休了能拿七八百元的工资,不多,但也够花,因为我们煤矿人的生活还处于比较低的水平。我们这一生与煤矿为伍,和我们的煤矿伴其生死,也就是我们常在一起开玩笑说的,从投产干到了破产,更有人说得结实,我们把它一手弄成,又一手弄破。这话一说,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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