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可长篇小说:水仙花开(三、四) | |||||
煤炭资讯网 | 2007-11-26 11:22:36 要闻 | ||||
水仙花开 <三> 一列火车把许思芃载到了偏辟的济州市,孤零零地安置在该市的大众饭店里,她又需要在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重新生根、开花、结果。从此,大众饭店的饭桌间又穿梭起一个活泼开朗的端盘子姑娘的身影。 许思芃到济州后,对冯得旭的感情依赖,就象种子发芽般急剧地膨胀起来。她想冯得旭,想他率真而有魄力的神态,想他高亢的嗓音,想他农村型的小平头,想他面向学生时的微笑。她每忆起一点,就面对自己增加一分慌乱。有生以来。她也没有象这样心猿意马过。她的幸福感类似呼吸困难。“我爱他!”她思忖道,心头一阵恐惧,就象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这也不无道理,对她来说,这可是最糟糕的际遇!一个农村人,一个农业户口的民办教师!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明智的做法,就是克制这种冲动。也许越是保持疏远的态度,痛苦也就越小。这时她发现自己考虑问题的方式,就象她既了解了自己的感情,也洞察了冯得旭的感情。冯得旭从来没有向她承认钟情于她,但是每次见面,她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这一点。有多少回,他在意念中把她紧紧地笼罩住,而他们却没有半点语言的暗示!……许思芃打开冯得旭送给她的笔记本,扉页上用隶书写到: “赠许思芃同志:辽阔天地偶相逢,阶级友情比山重;祝你常留俪兰香,愿咱友比不老松。得旭12月6日”。 许思芃默默的念起来。 年末,农村征兵工作开始了。冯得旭踊跃报名,并顺利通过政审、体检。两人急速往来信件,约定——济州相见。 冯得旭下火车后径直奔向大众饭店。问过传达室的大爷后,冯得旭便伫立在店门口等待着。“得旭!”,声音柔得像梦,轻得像风,温馨得像晚香玉的香醇。冯得旭转过头来:一对梦似的眼光带着几分朦胧的醉意停留在他脸上。他一点也没有惊讶,也没有点头招呼,只惶惶忽忽地注视着她,好象她并不真正出现在他身边,而是出现在他梦里。她围条绿围巾,短发被风拂在额前,脸上散布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冯得旭定定地立在那里,被这张焕发着异样光彩的脸庞震慑住了。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完全不管有没有人看见,那凛冽的西北风,他们好象觉得是和煦的春风,而那随风飘舞的雪片,都是新鲜的花瓣儿……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眼睛湿湿的,仿佛要诉尽离别这两个月来的相思。 晚饭,许思芃很奢侈地招待了冯得旭,两个菜:溜滑肉,蛋包汤,都是冯得旭平生没有见过和尝过的。冯得旭贪婪地吃着,忽然想起在公社大院教师会时许思芃让给他吃的属于知青教师特有的饭菜。说:“我还记得那次你给我的白面蒸包是豆角肉陷的。”许思芃嗔怪地说:“没出息的人才记这些事!”冯得旭一本正经地说:“民以吃为天嘛!”许思芃讽刺地说:“真是农村人呀!”接着又指着堆放在墙角的酒说:“你喝酒吗?”冯得旭解嘲地说:“下次来再喝吧!”许思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冯得旭的吃相。而当他们的脚在桌底下遇着的时候,她全身的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遂缩转来,如象避火一样——但一种潜力又把她引转过去……这种细微的感觉使许思芃十分地不安。而他的庄重,他的一丝不苟的精神竟全不觉得咧!许思芃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一种油然而生的尊敬与一种隐秘相间的喜悦,使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她靠在桌子边,还带着刚才的羞怯、不安,小声地说:“当兵,要有吃苦的准备哟……”她红着脸不知怎样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冯得旭这时正夹起一块滑肉,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调侃地说:“什么样的苦我都能受的,就是受不了这滑肉的诱惑——你说,这好好的肉,还再裹上一层浆,城里人真会享受啊!”。这时,许思芃才完全镇静下来,开始向他报告起她所读的书,这些书所给她的影响,以及她心情上的变化来。她越说越高兴,渐渐全部消失了刚才的慌乱和不安,神采飞扬地歪着脑袋,说:“冯老师,多么奇怪啊,自从和你认识后,我读了好多书,明白了好多事,怎么这么快我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好象长大了。” 冯得旭纠正说:“称呼错了——小许老师。” 许思芃一怔,微笑象小火星一般在她美丽的脸上,雾般的眼中闪光。 晚上,许思芃领着冯得旭去看她们饮食服务公司彩排节目,她们的节目是表演唱——《端盘子的姑娘》,冯得旭坐在一旁细心地欣赏着她们的表演,并不时提出些看法。后来,冯得旭也即兴拉了一段二胡曲——《奔驰在千里草原》,另城市姑娘们刮目相看。彩排结束后,他们在夜色里走着,在街道上缓缓的踱着步子,冯得旭一直没到过这么繁华的都市。抬起头来,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宾馆、商店、饭店等,林立在对街。望着成排的自行车、公交车,货车,和街头熙攘的人群,再看着许思芃那被夜风吹散了的头发,那娇美的脸颊,以及那映着街灯、闪着光芒的眼睛,不禁心中若有所动。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两人都有一种畅游世界的兴奋和快乐。 这天晚上,许思芃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内,银色的月光透过了淡绿的窗帘,婆娑的树叶投下了模糊的暗影,温柔的夜风轻扣着她的窗槛,四周充满了沉寂。回味着和冯得旭在这间小屋里的情形,她宁静的微笑着,房内仿佛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拉开窗帘,她可以看到云层中的一弯明月,以及那满天闪烁的星辰。她觉得无数的柔情涨满了她的胸怀,在这一刻,在这神秘的夜色里,她愿意拥抱着整个的世界,欢呼出她心内所有的感情! 第二天,冯得旭要走了。许思芃找了一辆自行车送他去火车站。冯得旭骑车带着许思芃行驶在济州的大街上,心里美滋滋的,又仿佛有一种责任感,使命感,并将此行状幻化成他们的生活模式……坐在后面的许思芃甜蜜的将头靠在冯得旭的后背上,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忽然,冯得旭感觉她不在车上了,急忙下车回头寻找,见许思芃正跟在后面小跑,气喘吁吁地涨红着脸说:“有警察……不许带人……”。冯得旭这才第一次知道了城市的规矩,并自卑起自己的无知来;自责未提前下车来,害得落下她在后边跟着跑。 到车站,许思芃给冯得旭买好车票。冯得旭捏着车票急匆匆进站,忽然听见后面许思芃的呼喊声,才发现她被堵在剪票口,因没有站台票不让进站。冯得旭赶紧跑回去,发现许思芃在剪票口急得满脸通红,冯得旭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站里面。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很抱歉、很内疚地感觉好象是把她给弄丢了似的。她的呼吸急促地鼓动着胸腔。好一会他们对视着没有说话,眼睛湿润起来。这短暂的分别时刻,仿佛囊括一个世纪的情绪。忽然听见有人喊:“车要开了!……”冯得旭急转身往车上跑。眼看他的影子渐渐远去,许思芃兀自站在冷风里,象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仿佛他从她的心肠上面导了一条绳索,跑一步,一牵引,牵得她心肠阵阵作痛。——是一列加车,装甲车,冯得旭刚刚登上去,未来得及向许思芃招手,铁皮大门就“咣当”一声关上了。站台上的许思芃感觉象是关上了一个世界,心中不禁掠过一丝悲凉。 晚上许思芃回到卧室里的时候,感觉心乱如麻,但同时却又那样地不知所措,看到什么,就止不住想流泪。她凝视着墙壁上的那口挂钟,心里在想那钟摆的来回摆动,就象一颗跳着的心,一颗朋友的心;这钟摆将是她一生的见证人,它将用那活泼而有规律的滴答声分享她的快乐和忧愁。忽然,她又从柜子里取出珍藏着的冯得旭的笔记本和诗,她把它们紧抱在怀里,热情地吻着冯得旭的挥洒飘逸的字迹。她把它们贴在脸颊上,沉思起来。 …… 她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全身心所感到的骚动的情绪,这种如痴如醉的欢乐,这种内心深处的激动,而她相信这就叫做——爱情! < 四> “轰隆隆,轰隆隆,车上坐的全是兵,要问他们哪里来?东西南北说不清;要问他们哪里去?祖国首都北京城!”冯得旭的心好象插上了翅膀,思绪如春潮般翻涌。到北京去,当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保卫首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他感到无尚的神圣、骄傲和光荣。和别的兵带的行李不同的是,他带的是厚厚的一捆书,比如《宇宙之迷》,《文艺创作学习资料》,《作曲浅谈》等。此刻,他似乎毫无倦意,借着车厢微弱的灯光,翻阅起《马恩列思语录》来。熄灯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望着满车的人民子弟兵,这个曾经做过两年教员的战士,携笔从戎,仿佛想得更远,更多。 军中生活,规律而有秩序,严肃而紧张,热烈而又奔放。新兵要经过三个月的新兵团的集训,再分发到各个连队。每天,除了整齐划一的队列训练以外,作为新兵团团支部宣传委员的冯得旭教会了战士们学唱《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枪杆子永远听党指挥》等军营歌曲,并指挥大家进行歌咏比赛,带领大家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等。此时的冯得旭可谓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如鱼得水,踌躇满志,一个崇高的革命理想激励着他,他要胸装四海风云,肩挑千斤重担,为党、为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颠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阳,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警卫连的李指导员专门把冯得旭要到了他的连里——冯得旭是李指导员亲自带来的兵,也是一个文艺爱好者。冯得旭没有辜负指导员的期望,把连队的文艺活动、黑板报等搞得有声有色,并在全团的文艺汇演中夺得了名次。有一天晚饭后,李指导员把冯得旭叫到连队部:“准备叫你去中央艺术学院学习。”此刻,冯得旭的心情真可以说是万花齐发,就象一棵无名的小草,忽然获得了甘露的滋润,只觉得自己是陶醉在彩霞里,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冯得旭激动的心差点要跳出来,不知怎么感激才好。只见他“刷”地一个立正:“感谢首长!坚决执行命令!”…… 几天后,冯得旭接到通知去团卫生院查体。查体结论上写着——慢性肥厚性鼻炎,慢性咽炎,中耳炎。鼻炎,冯得旭也是早有感觉的了,而北京的大风沙干燥气候,连队战士的平时从没水喝的惯例,造成病情的迅速恶化,是他始料未及的。这样,去学习的事就暂时搁下了。为此,指导员还落下了带兵带了个病号后门兵的恶名。从此,冯得旭便开始了艰苦漫长的治病之路。西药,中药,针灸,军医院,地方医院,偏方……当冯得旭煎熬的中药的缕缕怪味弥漫在连队营房各个角落的时候,当药罐子影响到班里卫生检查评比分数的时候,各种非议与白眼也随之而来了。冯得旭经受着病痛和舆论的双重压力,性格也从过去的温文尔雅变得烦躁、暴躁起来。为尽快摆脱困境,冯得旭固执地强烈请求大夫为自己做鼻甲切除手术——他以为切掉肿块就万事大吉了。北京军区二六二医院耳鼻喉科手术台上,麻醉之后,一块黑布蒙上了冯得旭的眼睛。一个声音——主治大夫的声音:“小鲁,你来做吧!”不一会儿,冯得旭便隐隐感觉鼻腔内“咯吱、咯吱”的、无序的切割声,又感觉一种钝性的力欲把头颅顶开,整个头都鼓胀起来,麻木起来。冯得旭坚持着,祈祷着,他想象着从此后就鼻腔通畅,眉开眼笑,万事通畅,一片坦途……手术不长时间结束,取下眼睛上的黑布,他发现满满一盘子自己流下的殷红的鲜血,竟感觉一丝恐惧和不安。 半个月之后,冯得旭所期待的那种通畅并未出现,反倒是整个头部的莫名其妙胀痛。复查,结论——粘连,需再手术。主治大夫还责怪冯得旭没有注意恢复事项云云。这样,冯得旭便再一次被推向手术台……头陷在塑料壳里转不动,仿佛孙悟空头上的金箍。艰难地屏着气,黑暗中如老鼠咀嚼粮食的嗑呲声在头颅里肆虐,恍惚中迷失了自身的所在。手术结束了,取下头罩,又是一盘子殷红的血浆。军医的白大褂在血浆前飘来飘去,终于停下,对还在手术台愣愣怔怔的冯得旭说:“清除了粘连,又切了一截鼻甲,今后不能再手术了!” 铁灰色的眼珠悲天悯人地看着他,却有冰湖涌来的刺骨的冷峻。冯得旭似乎没听懂,直直的目光散乱在那两汪铁灰里。鼻腔却锥心地痛起来,脸是那种墙一般的灰白。 手术恢复的几天里,他一直没有真实的感觉,整日沉默着,靠在墙壁上发呆,思维木木地总也廓不清那个鼻腔里的肿块究竟与他有什么因果关系。但有一点似乎又是隐隐感觉到的,手术不是根治的必要手段,甚至还会带来后遗症。凉意从脚底蹿上来,一寸一寸洇开,胸腔里堵起了冰坨。窗外蓝白条的病号衣在他眼前晃动,仿佛要裹挟着他飞向遥不可及的远天,冯得旭的意识就空了。 出院,回连队。他的行为方式、思维方式都发生了异常,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涨得象个铅球,面部神经麻痹,反应迟钝,思维不清。多少年后,经某专家鉴定:手术损害了某神经,将是终身难愈。这样的话,冯得旭接下来在部队的状态便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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