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胜长篇连载:生命无根{8}
第七章
经过和王根拴打架那件事后,杨洪涛和吴正林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干活时两个人更是拣重避轻,争着往前闯。
吴正林有一身劲没人敢欺侮,但吴正林也很憨厚,从来没想过欺侮别人。杨洪涛做事非常讲道理,也就不和别人多发生口角。两个人住一个宿舍,在一个班,干一样的活,上下同时,吃饭也经常一块来去。他两个人的脾气也正好搭配成一对。吴正林说话声大,笑起来也就哈哈哈无所顾忌。杨洪涛却处处显示着一份大度,富有文化涵养的举动。三线战士有了什么事情也总爱找他商量,他也总是把问题处理得比较合适。吴正林就是看上杨洪涛的这种啥事都拿得住的涵养。特别是那次关键时刻,人家就能很果断地出面阻止王根拴对于技术员的侮辱。那时,他吴正林还真没想到怎么办呢。打王根拴也是事情突然逼到那地方了。
这一段时间处理周期来压的移留问题,杨洪涛他们确实吃苦了。采煤虽然能开帮往前过了,而老空压得过低,顶特别难放,有时候成个小时一个人把一根柱子都掏不出来。放顶成了采煤队的主要工作。只有把压的这四排柱子回收完后,顶才会好放一些。顶放不出来,只有给增加人员,一班放顶的人就有十五六个,他们全部在工作面摆开,一人分两节槽子,一根柱子一根柱子用小圆锨把煤掏净软回。
刘小四和吴正林开玩笑:你个球,比我领的人还多。
吴正林哈哈一笑:那有啥办法,老天叫咱也把当大班长的味道尝尝。
放顶的人多是多,其他人大多都不懂,只能掏个煤挖个坑,真正要把柱子回出来,还是杨洪涛他们原来放顶的几个人唱主角。只要有一个人把柱子跟前的煤掏净了,掏到了柱根底下,放顶的人就过去拿着锤咣当咣当地打,为的是经过震动让柱子松动松动,只要柱子动了,他们就用一米多长的扁头钎杆搭在柱头和梁接触的地方,搬住柱牙,用四两拨千斤的办法晃动,左右几下摆的柱子和梁就分开了,掏煤的人把梁拉出来,他们老放顶工就钻在没有支护的地方把柱子拔出来。当然,这是最好放的柱子。有的地方,柱子松了,石头也松了,石头跟着柱子往下落。
杨洪涛心细,干活不出死力。他每敲打一根柱子前,都先找一些工作面扔的烂木头,再拣一些柱子周边老空里的石头,把顶板先支护起来。他给底下垒大石头,大石头上面垒小石头,小石头上面又支木头,再用木楔子把顶板夹实。杨洪涛放过顶的地方,看上去都有一个个小金字塔。这样的支护,抽柱子前是比较麻烦一些,一些人不肯用,但只要支好了,你再怎样敲打,柱子动了,石头也不往下落,只要柱子稍微动一点,他把柱子和梁就能取出来。这种地方软回柱子,石头只要往下落几毫米,哪需要的功夫也可能就是成个小时。可想,那人要多出多少憨力气。
吴正林是放顶的头,人多了,他基本上没有固定的地方,只是前后来回跑的看,哪儿真正难弄他才下手。这软回放顶,顶虽然难放,但并不紧张。没办法,有力使不上,紧张不起来。每根柱子都得用小圆锨把跟前的煤掏净,有的一根柱子周围就能掏几吨煤。看着老空里掏的一堆堆煤,吴正林说:干脆不要生产班了,就咱放顶的掏出的煤也有一班生产的多。地方小,掏煤只能一个人干。其他人也就围在边上看着。要是几双眼睛都盯着掏煤的人看,那是多么的单调。于是,就干的干谝的谝。煤矿底下,甜的酸的,只要不接触在场的人,啥都能谝。
谝闲,老工人吕宗善派上了用场,他的故事总也谝不完,而且要酸的有酸的,要甜的有甜的。
吴正林说:吕师可给咱来一段。
来啥?
随便。
干活呢,不能乱谝。吕宗善还给正经了。
没事,来一段。
来一段,吕师。
不中,不中
哎呀,吕师还是小娃的几巴,越动还给越硬了。吴正林讽刺吕宗善。
不是,干活呢。
不让你干。吴正林很权威地说。
那就来一段,说啥呢?
干活的干活,换着干,可甭光听谝闲。吴正林向大家叮咛。
听说过老强挨刀的事吗?吕宗善问。
那个老强?吴正林问吕宗善。
原来在井下打扫卫生的,退休啦。
你说外,我这伙新工人咋能知道哩?
那是刚解放不久,吕宗善言归正转,用他那纯正的河南口音,开始谝他的故事。咱矿上才有几十个人,工人住的地方都是在东沟里挖的土窑洞,窑洞也没有门,晚上睡觉就抱一捆枣刺挡在窑门口,主要是怕狗啦猫啦的跑进去了。那时候工人也带家属,带家属住的也是这样的窑洞。上班走了,把媳妇一个放在窑里,用枣刺一挡。一天夜里有个工人上夜班,老强也上夜班,他在运输组推大车,提前干完上罐洗了澡,就跑到人家家里去了,你想想,东沟里那地方,要人没人,要啥没啥,老强来啦,那工人的媳妇吓得也不敢吭声,只有让老强把自己干了。按说,老强你干完走人也就没事了,可老强想,来一回也不容易,歇了歇又干第二回。这一回,他刚爬上去,那工人就回来了,一看门口的枣刺不见了,就知道有人来了,进了门,看他媳妇身上有个白影就问:谁。老强吓得尿净,顺手提溜个裤子下了床就跑,那工人顺手从案板上摸住菜刀,“倏——”一下就照着老强的交裆扔过去了,多亏老强往起一跳,那刀就从他的交裆下面“倏——”飞过去了。老强说,我日他姐,要是跳得低一点,蛋就被削跑了。
哈哈哈。
哈哈哈。
众人用笑声对吕宗善的故事表示赞赏。
吹哩吹哩,那工人往窑门口一站,还把老强不逮住了。吕宗善说完了后,吴正林说。
那可不敢,老强正硬着呢,一下能把那人戳倒了。一个工人说。
他就是钎杆。另一个工人说。
接着吕宗善的话,象说相声一样,把大家惹得笑的东倒西歪的,有人躺在煤堆上笑得气都上不来了。
换班换班,没干的人干去。吴正林谝闲没忘正事,督促歇着的人去干活。
听到这话,干着的人,把家伙一扔,都围了过来。刚才听了故事的人,还迟迟萎萎不想离去。
还有一个故事听过没?吕宗善谝的兴致正浓,还不等别人催促,就主动地开讲了。西矿有一女人,那家具你说有多大?吕宗善卖一下关子。
有多大?把你能装进去?这还是一位河南籍姓陈的老工人,也四十多岁了,他骂吕宗善:你净给年轻人教坏本事。
陈师你甭说,叫吕师说。吴正林阻止了老陈问:有多大?
听人说,那女人洗澡时往澡堂子一坐,她跟前的水就咕嘟咕嘟冒泡泡。
哎呀哪是水壶!
一个工人这句话垫的,让大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再给大家说一个。接下来吕宗善一个又一个地说着,惹得大家笑着。
吴正林已经到各处看工作的进展,听到大家的笑声喊:甭谝了甭谝了,快干,弄完上罐。
吕宗善的故事好似精神润滑剂,把大家的情绪都逗起来了,干活时个个精神饱满,手底下也特别地快。再一听吴正林说上罐,工作面就一片叮叮当当地敲打声,掏柱根的小锨也加快了频率。
杨洪涛和几个老放顶工始终没有闲着,他们敲下一根柱子又去放另一根柱子,人再多他们都是主力,顶放不下来,别人没事,他们脸上却无光,这就是他们肯比别人多吃好多苦的原因,虽然并不多拿工资。
涛哥你歇一会,叫他敲敲。杨洪涛正在敲打一根柱子,吴正林过来说,意思让在边上坐着的一个掏煤的工人把柱子往活里敲打。
你甭管,你看别的地方去,我这里没事。杨洪涛说着话没有停手。
杨师,让我敲。吴正林已经说了,坐在边上的工人也就有所表示。
不用不用。你给咱把这一片清利就行了。
杨洪涛这么一说,那工人就去搬柱子跟前的石头,小石头块,他用锨刨一刨。一圈清理净了,柱子活了就好拔得多了。
唉哟,我的娘啊。
咋啦咋啦?
干活的地方前后只有十几米,突然听到有人叫,杨洪涛停下手中的活问。
不知道是谁。和他在一块的工人说。
唉哟唉哟。是吕宗善在叫。
咋了咋了?吴正林已经走到跟前问。
把吕师砸了。和吕宗善在一块的放顶工说。
这时候已经围过来几个人。
咋弄的?吴正林抱住躺在地下的吕宗善倒退着往出拖。
唉哟唉哟。吕宗善龇牙裂嘴,疼得嗷嗷直叫。
吕师攉煤呢,这根梁“嘭”就落下来了,刚好砸住吕师。和他在一块的工人解释说。
吴正林把吕宗善拖出去平放在第一排柱子道。杨洪涛问:砸哪了?
胯,胯上。吕宗善疼得嘴里咝咝着说。
看一看咋样?杨洪涛说。
吕宗善解开了皮带,吴正林就从腰部褪他的裤子。
慢点慢点,让我来。吕宗善觉得吴正林手重,一只手挡着说。
他把裤子褪下去了。
伤哪里了。吴正林问。
就是这。吕宗善摸着自己高隆的胯说。
他的胯,不肿不红。
没有啥嘛。吴正林用手在吕宗善的胯上拍了一把掌说。
唉哟,你这货,疼死我呢,我的娘哟。吕宗善喊叫。
让你的皮嘴再叭叭去吧。姓陈的老工人借机揶揄吕宗善。
赶紧放,放完了把吕师抬上走。吴正林向大家说。已经没有几根柱子了。
不行让谁背上先上去。杨洪涛向吴正林说。
不敢不敢,我的腿不行,一点劲都没有。吕宗善说。
那你就躺一会,让把这几根柱子抽了,把你抬上。吴正林说着又催促大家放顶去了。
吕宗善一个人躺在地下,摆平了,还不觉得怎么样疼,他便试着让腿动一动,但刚一动,他疼得就自己咧起了嘴,心里说:坏了,骨头可不敢有问题。
一有事故,放顶的人干活手底下就不一样了,进度快得多了,无论是掏煤,还是抡锤、摆钎,都有了速度。大家是想尽快把活干完,抬上吕宗善上罐。
吕宗善越躺越不是味,这腿感觉着自动地开始膨胀,好象是用气管子往进吹气一样,快速地肿胀起来。他撑不住了,先是自己哼哼,光哼哼不解决问题,他就叫吴正林:正林,不中,我疼得厉害,赶紧送我走吧。
喊啥,等一会就完了,知道把你抬上去。吴正林对着吕宗善喊。
唉呀,老哥疼得很呀,我的娘呀。吕宗善声唤。
你走吧,杨洪涛向吴正林说:这两根柱子我几个人弄,你带上人赶紧把吕师送上去。
找块荆芭,把老吕抬上。
吴正林说罢,河南老陈就拉了一块荆芭过来摆在地下,两个工人一人抱头,一人抱脚,就把吕宗善往上抬。
他们刚一动,吕宗善就“我的娘呀”叫了一声,接着说:不中不中,疼死我了。
想坐轿哩还有不疼的呢,河南陈耍笑吕宗善:新媳妇的轿好坐,还不是一样得受疼呢?
吕宗善咧着嘴痛苦地笑笑。
上上上,再不上了你走上去。吴正林着急地说:抬,抬。
几个人就下手再抬吕宗善。当把吕宗善抬上荆芭时,吕宗善头窝在自己的棉袄里,疼痛得喘不过气来。
吕师你再甭装。吴正林说:大家都干一班活了,抬你哩,你还不受活到哪里去了,还声唤啥哩。要不然你下来抬,让别人坐上。
我的娘啊,吕宗善说:正林,你这个赖货,你要老哥的命哪。
死不了,离命远的太着呢。一个工人说。
工作面到溜子巷,地方窄卡,一头只能一个人抬,有的地方还得弯着腰走。这荆芭两米长,稀软,抬的人非常难受。好不容易到了大巷,抬的人说:歇一歇。就把荆芭放在了地下的矿车道上。
哎呀,吕师,多亏你是个人,你要是个猪,早都把你撂了。吴正林坐在吕宗善的荆芭跟前用毛巾擦着汗和他开玩笑。井下工人没大没小,特别是吕宗善这种爱开玩笑的人,年轻人和他才没个大小。
你这货说那啥话。到大巷里摆平了,吕宗善也觉得好受了些。便说:快把老哥抬走。
抬你,你把大家请一顿。
中,中。吕宗善说。
这会你说考老吕尻子,他都说能行。河南老陈揭老乡的底。
行不行?吕师。吴正林说。
老陈,你这个老东西,尽给这伙孩添瞎话。
不说啦,抬走。吴正林发话。
大巷地方宽展,就六个人把老吕架起来。吕宗善没有外伤,又能和大家说话,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抬他的都是年轻人,从空气 难闻的工作面到了大巷,人人都象是吸足了氧气,从腹内到大脑都有清新之快感。一兴奋起来,这伙年轻人就又生龙活虎了。
走快。吴正林一说,大家都疾步如飞。
跑步。吴正林一号召。大家又都跑起来。
底下的人跑着,吕宗善躺着的荆芭闪着,吕宗善吃不消了。
不敢跑,不敢跑。他在上面手抓住荆芭边沿喊着。
下面的人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喊,越跑速度越快,荆芭也越颠簸的厉害,疼得吕宗善撒声地喊:不敢跑啦,不敢跑啦。
下面的人不管他那一套,还跑。吕宗善急了:我的三线爷哩,我请你们,我在国营食堂请你们。
抬他的差不多都是三线战士,听吕宗善急得叫爷,这一伙也就放慢了脚步,喘着气笑着。
出了井口,医生让褪下吕宗善的裤子进行检查。吕宗善不停地声唤:我的爷呀,我的娘呀。
他只有青印,没有红伤。医生说:喊啥喊,先洗澡,完了送到医务所来。医生收了器具,护士递给他一团纱布,他擦着手上的黑,就和护士走人了。
大伙把吕宗善抬到更衣室,一个个先自己脱了,然后就把吕宗善剥葱一样,不管他的吱哇喊叫,三下五除二也就把他剥得精光。又把光溜溜的他抬地放到洗澡池的水泥台沿上,先让他凉着,各自先把自己洗了。
煤矿工人天天洗澡,下班后往往是又累又饿,洗澡也都非常麻利。打上肥皂沫子,让白色的泡沫把头脸都护严了,双手就在头上刷啦刷啦地一阵很有次序地挖抓,手再在脸上上下很有速度地来回几趟,肥皂沫由白变黑,顺着身子流进了洗澡池的水里,那水面上就围绕着人体泛起一圈圈黑晕;洗身上时用打了肥皂的毛巾,先上身后下身,先前边后背后,抹了又拉,拉了又抹,毛巾拉起来象是扯锯一般,力量、速度,都渗透着急不可耐的情绪。这样他们都要重复两次,每每洗起来,那头脸、身子好象不是自己的,咋样搓弄着带劲就咋样搓弄,看得人也是心惊肉跳的。
吕宗善躺在洗澡池台沿上动弹不得,只得看着别人哗啦哗啦地洗。
大家洗完了,就围过来给吕宗善洗。
下来洗吧。吴正林说着就在吕宗善肿起来的胯骨上拍了一把掌,直疼得吕宗善“我的娘哟”大叫一声。
喊啥喊?河南老陈将吕宗善的军:这么多人给你洗呢,你他娘倒怪会享受的。
我说老陈,你还眼气我呢?那你来也享受享受。吕宗善咧着嘴象笑又象哭。
人多手快,给吕宗善把前边洗完了,要洗后边了。吴正林说:转。
几个人就把吕宗善推磨似地“一二”一推,吕宗善就转了一圈。
我的娘啊,不敢不敢。吕宗善喊叫着。
他越喊,这伙人的劲越大。转。吴正林又喊。
大家又把吕宗善推了一圈。
吕宗善再叫:不敢了,不敢了。
河南老陈两个指头掐住吕宗善的“老二”说:你说的老强,该不是你这个吧?
哎,就是的,要不然,吕师咋知道的那么清楚的。一个工人说。
是你不是?吕师。吴正林也凑着说。
吕宗善让人抚弄地简直都想哭,而别人又和他玩笑得没个完。他哭丧着脸说:你们听老陈那货瞎说呢,他才是那样的货呢,以后我给你们说老陈那见不得人的事,多着呢。
你这货又咬好人啦。老陈说。
大家哈哈一笑。
洗完澡,这些人又把吕宗善送到矿医务所拍了片子:右侧臀部骨折!
魏新胜,男,1952年5月出生,1970年在陕西蒲白矿务局参加工作,直至2005年因矿破产提前离岗。在矿30多年,一半时间在井下当采煤工,一半时间到井上当干部。现存的头衔: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生命无根》,2006年11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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