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胜长篇连载:生命无根{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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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资讯网 | 2007-10-1 1:00:06局矿快报 | ||||
第六章 于伟到陵角矿的采煤队来是那年头知识分子的普遍现象。本来于伟是省城京西矿院的一名教师,他是因政治运动被下放来的。于伟人好,在队上当技术员,脾气非常和蔼,35岁,皮肤白晳,南方口音,说话快而轻。和队上这些北方人无论是形象还是作派都形成强烈的反差。于伟到这里来工作,是组织的安排,他这样文文弱弱的知识分子和这些整天挥镐弄锨,抡锤使钻的人在一起,就等于把一只羊放进了狼群。那天在队部林学曾为他们开过会后,刘小四领着吴正林和杨洪涛向王根拴去道歉,于伟回到自己的宿舍以后,他哭了。于伟非常地委屈。在工作面,王根拴骂他母亲,简直是野蛮之极。到队部,指导员林学曾根本就不听他诉说,这哪有公道可言?于伟啊,你这个知识分子太幼稚了,你在这儿还想找到公道吗?你从省城到这儿来本身就无公道可言,你反而要在这里找到公道,简直让人觉得有些可笑。于伟为母亲受辱而哭泣,他哭得把一块手绢都擦湿了。那一天,他没吃饭就躺在床上睡觉。他吃不下去,尽管从井下上来胃里早已空了。他从王根拴对他的侮辱中还解脱不出来。带着这样的思想包袱睡觉,于伟给自己制造的尽是恶梦。然而,就在他做着恶梦的时候,一场更大的恶梦正在给他酝酿。 于技术员,于技术员。一个工人一边敲着他的门,一边叫。 什么事?于伟躺在床上没动,只是这么问了一声。 指导员让你到连队去。外边的工人说。 什么事?这一次于伟问着的时候,已经从床上下来了,此时是夏天,他穿着裤头、背心开了门。 不知道,指导员让你赶快去。工人说 我胃不舒服,我去不了。于伟说着又向床边走。 我就说你来不了。工人说着这句话时已扭过身走了。 于伟关了门,重新又回到了床上。没吃东西,胃里确实难受,但他更难受的还是思想解不开。这位工人来一叫他,他越发地觉得指导员不主持公道。有工作了就来叫我,别人侮辱我就没任何事。他看了看表,已经晚上10点多了,他此时确实懒得动弹。 于伟,于伟。指导员的声音,把门打得很响。 我胃不舒服。于伟说着就去开门。打开门,外边站着的指导员,满脸煤黑,还穿着井下的作衣。于伟判断出是井下有事。 我胃不舒服。说着他又回到床边躺下。 你知识分子臭毛病不少,井下压得都出不成煤了,你还胃不舒服呢?你球不舒服!林学曾跟到他的床边喊。 夏天,10点多,许多工人还都没有睡觉。跟着指导员进了于伟的宿舍,于伟的宿舍里一下子拥进来好多人,门外还站着几个。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我胃不舒服。一天了什么东西都没吃,于伟一个劲这样解释。 你不要闹几巴情绪,快走,下井去。林学曾说。看样子他还是再要下去的。 于伟判断出是周期压力由采空区已经波及到煤壁来了。但他坚持今晚不下,说:我不下。 林学曾看动员不起作用,他的两只大黑手,抓住于伟的胳膊,只轻轻一拉,就把于伟从床上拽了下来。不去不行,今晚你就是死了也得死在井下。林学曾连拉带喊。 指导员的行动把围观的人惹笑了,于伟在他手里象个小鸡似的。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于伟显得可怜巴巴的,而且非常的孤立无援。 井下有了事,技术员你不去。这本身就是于伟的不对。工人们没有一个向着他的。有人给他打圆场说:技术员,穿上衣服快去吧。 去吧。 去吧。 围观的人都这样说。看热闹的人,也是帮忙的人。矛盾到了最激烈的时候,往往是看热闹的人就会出来劝解。 换了作衣,于伟很不情愿地跟着林学曾走。林学曾两个烧饼吃的还有半块,也不和于伟说话,只顾吃他的烧饼。 工作面压力确实大,这是于伟到采煤队遇到的最大一次周期来压。原先一开始是老空切顶线压力大,顶难放。现在是炮刚一放过,顶板就压得比煤壁低下去五六十公分。这样煤壁一帮难以维护,支在顶板上的梁,下一帮放了炮再没法交接上。他们的采煤工艺用的是交接顶梁,从采空区到煤壁四根梁交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是一个浑劲,支撑力完全可以负载顶板的重量。这样顶梁交接不上,只好单起梁,一根梁下一根支柱,而且是煤壁高老空低,底板下面又有600毫米宽的溜子,打的支柱只得由老空向煤壁爬着。这样的柱子看着都没有劲,更不要说承载这样大的周期来压了。于伟跟着林指导员从机头往后走,采空区四排支柱全压得歪七扭八,人要过去相当困难。 小心。林学曾在前边走着,向后边的于伟不停地打招呼。 与其说他们是往过走,不如说他们是在钻。立着的柱子歪了扭了,挨着顶板的顶梁,铁的,有的也被压扁了,露出了裂开焊口的白茬了。 穿过工作面,于伟和林学曾坐在机尾休息,他们从脖子上抽下毛巾,卸掉安全帽,擦头上的汗水。 你看你不下行不行?指导员说。 这样的场面,于伟只是用教科书上的材料向学生在课堂上讲过。经过这一次体验,他才真正地感受了啥叫周期来压。于伟没接指导员的话,在想着他对工作面的感受。走这一次令人都这样的恐惧(确实,有几处于伟经过时腿不由自主地打颤),而矿工可是常年累月在底下干活的。按照地质结构,采煤工作面的周期来压,采几个循环就有一次。在这样的环境下出煤,生命能有多少保障呢? 指导员,象这样的周期来压,采煤工作面多不多?于伟问。他才下放到采煤队几个月,还没经过。 一年有个几次吧,一个工作面和一个工作面都不一样。有的工作面可能要来几次,有的工作面就是有,也没有这么大的压力。林学曾凭着自己的经验说。 经过这次采煤工作面的周期来压实践,于伟想,以后再给学生讲课,他一定会讲得很生动很有感情。但他马上又悲观地想,恐怕再没有机会上讲台了。这陵角矿可能就把自己的一生终结了。 走吧,上去写个报告,让技术科出个方案,看咱这工作面怎样采。林学曾说。于伟下来了,他的态度也好的多了:不是我叫你哩,这技术上的事没你不行,就是我不找你,人家矿上也要找你,得你提出意见。 指导员态度一好,于伟立时觉得自己的肚子空得难受。他有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一天下了两次井,这是他几个月来的第一次。下来时他觉得指导员这样对待他,他非常委屈。现在想想,指导员也是一天下两次井,而且比他下的时间还长。可人家总是乐呵呵的,一点委屈的意思都没有。于伟跟在林学曾后边上罐,一路上他确实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 别闹情绪,采煤队就这样,紧火了叫你干多长时间你就得干多长时间,没有任何价钱可讲的。林学曾说着又问:不一样吧,和当老师不一样吧? 是不一样。 慢慢地你就会习惯了。好好弄,干啥都一样,到煤矿了,就别净想你当老师的事。 不说了指导员,我肚子空得难受。 有啥事也别和吃饭过不去。你这样,把你饿死了还不知道咋死的。 再有情绪工作也不敢马虎,工作面不出煤,作为队上的技术员,得赶快拿出报告。洗完澡吃过饭于伟就开始起草报告。报告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工作面的现状。于伟将自己的观感形诸笔端,描写的细致、具体,读来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增强了决策者对工作面压力程度的了解和理解。第二部分是形成的原因。这是于伟的强项,他从地质结构、顶板岩石类型以及该采煤工作面处的地理位置和整个采区采空程度的关系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分析,说理透彻,令人可信。看后这一部分,你不得不服于伟不愧是大学采煤系的专业讲师。第三部分是解决的办法。这主要是怎样处理当前工作面这个问题,尽快恢复生产。这一部分于伟充分表现出了他的知识分子气。他计算得非常详细。他按照体积乘以重量再乘以面积值的方法,提出了一个设想,把现有的四排支柱减为三排,这样空顶面积缩小25%,而释放的压力确是50%。这样的难度在于为工作面切顶线的控制造成一定困难,落下的矸石会窜到溜子道来,不过于伟想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采空区切顶线一排逐根加打一根密柱,主要作用是防护窜矸。他还计算出处理周期来压,需要更换多少根金属支柱多少根梁,背顶需要多少立方坑木,甚至连需要多少个木楔子他都计算到了,还有人工、停产时间,他都用数据标写出来。当然他写下这些数据时连自己都感到吃惊。这一次周期来压,需要费用,折合人民币23.7万元,处理时间15天。 报告递到连队,指导员林学曾看了,他对于伟说:去球吧,你就没说得一百万。 林学曾的态度令于伟很尴尬。怎么?我算的是大概。于伟向林学曾解释。 大概都这么多,不大概还得多少?改改,改改。前边还可以,后边这不行。指导员口气很坚决,要于伟修改。 怎么修改?于伟自言自语。 林学曾知道他给于伟出了个难题。看于伟半天没有主意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笑。他想,于伟写的报告,要是送上去看了,准会在陵角矿的技术史上留个笑话,处理一次周期来压需要几十万元,那国家开这煤矿不贴完了。 于伟,是这样,林学曾说:毛主席说,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我给你找几个老工人,让他们讲讲你先听听,完了后你再修改,兴许他们的意见你能用上。 这种形式当时叫召开诸葛亮会,是一种时髦的利用群众智慧解决问题的办法。众人说法不一,但多数人的意见是从两头向里进行维护,在煤墙一帮打一排帮柱,直接打到顶板上。大锨不能拉煤用小锨攉,然后把溜子摆过去。至于老空里的柱子,多放几个人全部用软回的办法,一根一根放出来。至于需要多少工时,百十米长的工作面,一个小班处理十多米不成问题,快了两天,慢了七八个小班完全可以搞好,就能恢复生产。 这些人把这么大的事怎么说得这样简单?听完众人的意见后,于伟很不相信地问自己。他给他们讲什么沙岩初顶,云母页岩大顶,他们根本就不听。他计算大顶脱离老顶之后的体积立方重量和支柱所能承载的数据,他们说:你说这些都是扯淡,我们谁也听不懂,你也别拿那些东西唬我们。还有人问他:这么重的分量你称过?显然这也是和他开玩笑。不过,这么严肃的问题,他们的态度却是如此的轻视,这让于伟无法理解。 我看这办法中,于伟你就按这样写。写完快送上去,说不定明天就能组织人员处理,越快越好,快了就把压力甩到老空里去了。指导员林学曾向于伟交待。 按照群众的意见写了。于伟总觉得这个报告不象个报告,但是一时半会他也给这个报告下不了个结论象什么。他反复把报告推敲,尽量地给后一部分润色,却无法改变实质性的东西。前边两个部分没动,后边这样一写,于伟看着报告琢磨,突然,想起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上半身是中山装笔挺的干部,下半身是大当裤子的老农。想起这样的形象他都笑了。但是指导员硬要后边一部分这样写,那只好就是这个样子了,形象不好看,但如果能管用,也算是于伟学了一手。 报告往上一交,于伟大睡了一觉。管他娘的,于伟再不考虑这个报告工程技术科的同志会对他的评价。他要休息,他快撑不住了,眼睛已经布上了红丝丝。这20多个小时的工作,他把自己的能量几乎释放殆尽了,他唯有的力气就是躺下睡一觉。 一觉醒来,他的手表整整走过了一圈。起初他以为是表停了,放在耳朵上听听,发条仍然噌噌有声。这时候他才确信是睡了12个小时。他为自己的睡眠而吃惊。他急忙起床,洗漱、吃饭,完了又匆匆地赶到队部去。他不知道报告递交上去以后怎么样了。他到队部时,指导员林学曾穿着作衣,满脸摸着煤黑,坐在安全帽上抽烟。他显然是从井下上来的。 于伟这下可睡美了。见他来了林学曾说。 你下去啦?于伟问指导员。 弄开了,还比较顺。林学曾说。他是想让于伟放心。 我下去看看。 现在不用了,有跟班的,还有班长呢,你就放心吧,没睡够再回去睡睡。 我下,我下。于伟坚持要下。 林学曾去洗澡。 于伟去下井。 生产技术科的方案一定,采煤队就组织力量抓紧抢修。这是同帝国主义争时间,同修正主义争时间啊。于伟来到工作面,他走的机尾。这边的进度已经有二三十米了,整修过去的地方是可以出煤了,溜子已经靠了煤壁,帮柱还在,只是到开采下一帮时才能回掉。工作安排是10米一个循环,后边已经摆过溜子的10米,有三个工人正在支架。于伟来了,工人就和他打招呼:于技术员下来了 啊,你们辛苦啦。搞得不错。整过的地方看上去安全得多了,于伟的心情也比较好,不停地和工人答话。并叮咛工人:把上边顶背实。 你看,美得太着呢。 美了就好。于伟也学了工人一句方言。 前边10米地方,有五位工人用小锨站在煤壁底下攉煤,于伟看这样干是比较冒险的,因为煤壁上方有800到1米宽的顶板,完全暴露在外边而没有任何支护。但是他也看了,这种地方,只有把煤清理后,才可以打上帮柱。于伟从这地方往过走时心里在打鼓。 真是冤家路窄,这一班正好又是王根拴的班。于伟只是把灯头捉在手中不停地这儿照照,那儿照照,从机尾一直往里走。他没注意,王根拴也在用小锨攉煤。当他看见王根拴时,已经和王根拴面对面了。 王根拴先也是一愣,接着就说:于伟你这赖货又下来了。一幅开玩笑的口吻。 "不跟你讲话,你骂人。"于伟不想接他的话。 噫,噫,象个大姑娘一样,小白脸还羞啦。王根拴这样的人硬往你身上沾,于伟想甩也甩不掉。 你这人不好,不好意思跟你讲话。 我日他姐一回,还记仇哩。王根拴不在意地随便说。 不记仇不记仇,你干活吧。于伟说着只管往前走。 别走啦,前边还没处理呢。王根拴用话拦挡他。 前边确实还没有处理,压的那程度还是他昨天下来看的那样。于伟从没处理的地方开始往后数槽子,一节槽子一米五,他往后共数了21节,算来机尾段已经处理了30米之多,如果前边再处理有30多米,整个工作面再有40多米就贯通了。看来再有一个圆班处理完毕极有可能。 几个老工人给他建议的处理办法,于伟服了。他想,三个臭皮匠还真能顶一个诸葛亮呢。 工作面周期来压这几天来,于伟经历的是他受益匪浅。一些东西已经在他的头脑中产生了萌芽,但是什么东西,他一时还弄不明白。 魏新胜,男,1952年5月出生,1970年在陕西蒲白矿务局参加工作,直至2005年因矿破产提前离岗。在矿30多年,一半时间在井下当采煤工,一半时间到井上当干部。现存的头衔:中共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生命无根》,2006年11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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